这只有一个原因,万万年来都只这一个原因——他要做皇帝了。
——可我却突然张开了眼。
只见君明双手摁在弦上,凝神问我:“觉得怎么样?”
我茫然道:“甚么怎么样?”
“胳膊啊,还疼吗?”
我怔了好一会子才回过神来,不禁喜道:“真个的嗳,真的没感觉了!你给我施了甚么法?”
他却答非所问的笑笑:“我原本只说一试,谁知竟真能奏效,果真万幸。”
我细想一回,已明白了七八分:“刚才只道是睡着了,却又像一直听得到一段似远非近,又极幽极静的调子,想来却是你在抚琴了?——真真好本事,一根弦上都演得出这么多名堂!”
他依旧微笑,淡淡道:“一个人就算再笨,终日只做一件事也定能做成的。你可当真不疼了么?”
我点点头:“那曲子叫甚么名儿?怎地这般神通广大?”
他轻咳一声,自香炉下抽出一方锦帕,一下一下细细拂拭琴身,一面闲闲道:“叫‘驾辩’,是一支很旧很老的曲子,你可听说过么?”
“虽不曾听过这名儿,却总觉得那调子熟得很,倒像在哪里听过似的……”
他竟刷的抬起头来:“当真?”
我不知他为何激动,只老实道:“想来许是从前听我母亲抚过。又或者……”
“或者甚么?”
“或者我与你的琴也有缘,也生出了某种心灵感应罢”,我平静的说。
竹帘子挑起,方才那绛衣女婢托着茶盘翩然而至,跪在我身边,又将茶杯奉与我面前,并看着我浅浅笑道:“帝君此言差矣。我家帝君生而以琴为法器,一手琴艺出神入化,不论多寻常的曲调,只要到了他手里,那是任谁听了都要肝肠寸断,大呼有缘的,又岂独帝君一人感怀耶?”
她语焉不善,眉目间甚至还攒了几分挑衅。
我也做了几万年的神仙,又冷眼看着,这点子人情世故难道还看不明白。
婢女爱慕主子,原是常事。
因接过茶盏,同她笑道:“起来罢,我又不是你主子,跪我做甚么,跪久了仔细膝盖疼。”
君明也道:“快起来,说了你多少回,不要动辄跪来跪去,你我并无主仆之份。”
噫,这倒出乎我意料了。
那女婢低头不语,半晌才慢吞吞的站起来。
君明又道:“时候不早了,你叫秋月广陵她们把西厢边的观澜小筑给拾掇出来,紫微帝君今晚就住那里。”
我吃惊的看向他。
他拍拍我的手:“你的病既有起色,姑且在我这里多住几日,容我再琢磨琢磨,横竖给你拟一张方子出来。其他的事更不必多虑,如今这岛上只我一个老人家,你又是小孩子,料旁人也说不出甚么闲话。再者秋月广陵她们也都是小姑娘,正正好同你做伴的。”
我呆住了。
一时愤然甩开他的手掌,大叫道:“谁是小孩子?你管谁叫小孩子?你一直当我是小孩?”
他吃惊的看着我:“怎么?你是我小师妹,不知比我小了多少万岁,不是小孩是甚么?”
说实话,要不是他刚刚才说我像夜叉修罗,我真个就一掌劈了他的山了。
——可恨我竟自作多情至此,竟还想着他对我诸般亲昵,是不是也存了甚么绮丽念头……
那女婢犹从旁侍立,我不愿在她面前失态,便淡然道:“是了,多谢大师兄,那我先告辞。”
他却又拉住我:“不吃饭吗?该吃饭了。”
我挣开他,但见那女婢一副似笑非笑的形容,越发来气:“笑话,还吃甚么饭,你这里丫头这么多,我随便拣一个就够吃了。”
那女婢果然神色大变,倏地闪身藏到了君明身后。
君明呵呵笑起来,同她道:“帝君同你顽笑罢了。你且带她过去,她不认得路。”
那女婢还是扭捏不依。
君明沉下脸来,佯怒道:“你不听我话,我便不要你服侍。”
谁知那女婢竟哇的哭了起来:“帝君莫要生气,不要赶翩翩走……翩翩听话就是……”一边抽抽搭搭的同我说:“紫微帝君请随我来……”
这会子才搞明白,原来这位古古怪怪,似婢又非婢的小姐本名叫翩翩。
她自带着我离了竹舍。细细瞧去,倒也轻盈灵巧,纤巧婀娜,还算担得起“翩翩”两个字。
只是他二人这关系……
我捋一把拂尘丝,只作若无其事道:“翩翩姑娘,你服侍你家帝君有多少日子了?”
她先是低着头不肯说话,见我一直看她,便直直应道:“他一辈子都是同我在一起的。”
“啊?”我好奇,“你说反了罢?是你一辈子都同他在一起罢?”
“你……”她吃惊的瞪着我,下唇咬得紧紧的。
我笑了:“姑娘行动如柔蔓招招,举止似垂英凫凫,便是这漫山扶桑都加起来也统共不及姑娘一半的曼妙身形。若我没看走眼的话,姑娘该是这方诸山上的扶桑花神罢?”
她顿显气馁,仍犟嘴道:“是又怎样!我家帝君与我有活命大恩,我原该服侍他一生一世,不管他认与不认我都是他婢子,这辈子横竖不离开他。”
我虽不以为意,也点点头:“其心可嘉。”
她倒越发来了劲,竟拦住我去路,又翩翩然的给我跪下:“奴婢斗胆说一句,恳请紫微帝君放过我家帝君罢!”
我侧身躲开,袖手旁观道:“无名无份,我不受的姑娘的拜,有话请直说。”
她却不动,只管道:“我虽孤陋,倒也晓得紫微帝君乃天界众星之主,四御之一,地位尊贵,神通广大。可如今凭我冷眼看来,紫微帝君竟像全然不知我家帝君长短似的。”
她上来就先给我戴一番高帽子,搞得我也不好意思继续铁血了,只得同她打哈哈:“啊哈,我平日宅得很,很少出门,绯闻轶事也极少有甚么人说与我听。姑娘倒给我讲讲,他到底哪里长,哪里短?——你先起来行吗。”
“帝君可知他的琴有何妙用?”
我点头:“你说过了,是他的法器,想必也是件神器,随便弹个甚么调子都足以令人如痴如醉。”
“正是。帝君博闻强识,可知我家帝君那琴唤个甚么名儿?”
“若从外观说必是伏羲琴无疑,但并未曾近前细睹,名儿却不知道了。姑娘可知?”
“说来倒也有趣得紧,那琴竟有名有姓,姓凤,唤作里希。”
“凤里希?凤里希?”我笑道,“果然有趣……”
“不对”,我忽感疑惑,“我一定听过这名字……”
翩翩脸上益发轻蔑起来:“堂堂紫微帝君,竟连女娲娘娘的名讳都不知道。”
“哦”,我这才了然,“怪道耳熟得很。那么想来你家帝君定是倾慕娘娘人品,才给琴取个人名儿?”
翩翩急道:“帝君何故冥顽至此?都说了是上古神器,并非赝品。那琴原是娘娘当日心爱之物,乃人皇伏羲氏亲手所制,并赠与娘娘的定情信物。”
真是三日不学习,赶不上小美姬,我又长见识了,因叹服道:“姑娘莫怪,我年纪大了,脑子不中用了,只剩得一半水,一半面,但凡转一转就是一团浆糊,本不比你们年轻活泛。姑娘不必再兜圈子,想说甚么统统说与我听罢。”
翩翩笑了笑,道:“我人微言轻,原不识大体,这些都是我家帝君闲时告诉我的。帝君可知我家帝君前世乃东皇太一真神?那真神的兄长正是人皇伏羲。那琴既以娘娘之讳为名,娘娘当日恨不能爱逾性命,甚至差人寸步不离的专司于它。谁料后来竟出了一档子变故,帝君也不曾与我细说,总之娘娘的琴到了我家帝君手里,并做了他的法器。”
“哦……”我恍然的点点头,“怪不得你家帝君荣膺众仙之首,原来系出名门。”
她又道:“那伏羲琴既位居上古神器之首,自是法力无边,况由我家帝君以太一正道之气抚来,足可以动人心魄,摄人神魂……”
我忽的心念一动:“你是说,这琴竟能操控旁人所思所想?”
她笑道:“紫微帝君果然名不虚传——正是的。不论仙凡,这世上最难琢磨的便是人心,偏偏我家帝君得以琴声随心所欲,为使为役——只不过他从不屑这样做罢了。”
“为甚么?”
她冷笑一声:“帝君问得好糊涂!我家帝君何等人物,岂能瞧得上那般暗地里奴役旁人的勾当?再者,”她稍停一停,“这件事与他也是有亏的。”
“甚么意思?”
“所谓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他若想统驭他人心神,自己少不得也要耗费大段心血。”她放缓调子,凝视我道,“难道紫微帝君竟不曾看出,他方才已累得手足轻颤,连连咳嗽,这才匆匆让我带你走么?”</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