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摇摇头:“不碍事——我忽觉得乏了,我们回去可好?”
敖墨不假思索:“好,走罢。”
才去得半里,却闻一女子远远的叫:“帝君请留步!”
原是个穿着绛红色衫子,又笑容可掬的小女孩儿。
那女孩快步前来,朝我福了一福,口齿清晰道:“敢问帝君可是那北天之上的紫微帝君?我家帝君早已令婢子在此恭候多时,邀帝君前往一叙。只因方才礼拜大典,婢子不敢多言,恐有失怠慢。万望帝君莫怪,这便随我同去;帝君若不允,我家帝君只怕要来罚我呢。”
我拉了拉敖墨:“你听懂了么?怎地这么多帝君?”
敖墨笑道:“你就装罢,统共只你们两个。”
那女孩也跟着掩口而笑,又殷殷望着我。
我就没脾气了,又不忍令她为难,便道:“有劳姑娘带路罢。”
她并没有往那高高在上的东华台去,却驾起云霞转过山隘,直奔方诸山的后山而来。
呀,原来这嫣红欲醉的扶桑深处,竟还藏着一所清清淡淡的宅子。
将将按落云头,信步入园,却忽的听到“铮——”一声琴音,堪堪吓我一大跳。
这又何故?竟像拨在我心上似的!
欲待细细分辨,却只闻风吟水流,鸟语虫鸣,几疑错觉。
那绛衣女婢笑道:“帝君请这边来。”
穿竹林,渡荷塘,越木栈,转游廊,琴音丝丝缕缕的,倒愈发的澄明清晰。
不不,好熟悉,这甚么曲子,我一定在哪里听到过——可到底是哪里?怎地想不起来?
正恍惚间,那琴声戛然而止。
眼前倒霍然一亮,竟已来到一明一暗两间竹舍近前。
那女婢敛衽笑道:“便是这里了,帝君请罢——烦请敖相公随我这边来。”
熬相公脸上微微一红,转身同她去了。
君明打帘子出来,因笑着同我招手:“辰辰快进来,且等你一阵了。”
嗳,我这一道积攒的那些自在啊,不自在啊,霎时间只作灰飞烟灭而去。
他仍旧穿着家常的青布袍子,一手里还抓着一本书,袖拢挥洒间隐隐逸出一段似樟似檀的香气。
在经过他身边时,他的另一只手便自然而然的握住了我的手。
那只手大而温热,我一个神仙自不必大惊小怪面红耳赤,特别镇定的亦步亦趋的随着他。
只是心里,心里……那么颤,那么软,不声不响便化作一滩清水,须得一双手小心翼翼才能掬起来。
可他到底还是松开了。
他替我斟一盏凉茶,在我对面坐下:“说说,怎么想的,怎么才来了就要走?”
我一时神游,茫然道:“啊?”
“啊甚么啊,又装傻,明明一早就看见你骑着一条小白龙找不着北似的漫天上转悠,一眼没盯住,竟又要走了。”
我却不知他眼力这么好,只随口扯谎:“嗨,见你忙着拜天地,心想不打扰了,下回再说罢。”
他呵呵笑起来:“甚么话,甚么叫拜天地。早同你说了这几日有些俗务要处理,凡人飞升少不得要来拜我,所以叫你迟些再来,谁教你只管不听话。”
这倒提醒我了,因忙忙的起身:“说真的我还没有拜你呢,这里拜行不行?还是说要去才刚那大悬崖下面?”
他无奈的用书拍拍我肩膀,将我摁回竹椅上:“罢哟,真真矫情,我岂敢受你的拜?只恐你心里暗恼,嘴里却不说,却招来甚么雷公电母的一干人马,一伙子将我的方诸山掀翻了,还得砍折了。”
我就是再矫情也撑不住了,不由笑道:“去你的,我竟是夜叉不成?”
他不说话,只是笑。
那双眼那样的深,那样的亮,我完全没有胆子看他。
他说:“不是夜叉也是修罗,脾气太坏。”
我同他摊摊手:“真的,不赖我。师父教会我怎么打人,却没教我怎么不打人。那天蟠桃园的事真挺抱歉的,我不是故意要跟你发脾气,有时候特别不受控制,尤其是剧痛刚刚发作……你能明白吗?”
他点点头:“过来。”
他捏起我的手腕,双目微睱,凝神思索。
完了,我心想,心跳很快的话脉象会不会也很暴躁?
便故意闲闲的东拉西扯:“那个啥,你们怎么都懂医术?回头教教我,再有头疼脑热甚么的我就自己解决了。你是不知道如今天上看个病有多贵,我仙俸本就少得可怜,还得月月孝敬我妈……”
他却打断我:“你说你七千年前曾被贬下凡,那是因为甚么?”
我登时警觉,噌的抽回手来:“做甚么?”
“白问你一句罢了。却说你这病,真真病得离奇——”
“说呀,卖甚么关子。”
他凝视我:“在我看来,你竟不是个人。”
“废话!”我忍不住高叫,“你现在才知道我是神仙?”
他摇摇头:“我等虽云为仙,到底有精有气,有神有形,方得与天地相参,与日月相应。可是你,辰辰,你有精无气,有神无形,你的肉身哪去了?你又如何成的仙?”
我不是很明白他甚么意思。愣了一会子,又捋起袖子掐了自己一把。
——“妈的真疼!这不是我的肉身是甚么?你从哪得出那么莫名其妙的结论?”
他不语,执起我的胳膊细细端详。
我条件反射的缩了一缩,又琢磨一味小器倒显得自己从没请大夫看过病似的,到底由他去了。
只是咬着嘴唇别过了头去,再不能眼睁睁的看着,再看心就要跳出来了。
他是真的只把自己当成了医生,还是真的不懂甚么男女大妨?
我不知道,我别扭的举着半截胳膊,只当它不是我的,假装四下里打量。
这宅子里本遍植凤尾竹,至屋前天井时却换作两株葱茏的含笑。竹窗底下摆着几盆滴水观音,间或几束翡翠珠,低低的彼此垂在一处。竹帘子卷了一半,午后的日光斜斜的照了进来,只照得一地雪亮,并我和他各自的半个身子。
他腰里还系着那枚莹润剔透的玄玉,是个甚么呢?定要找机会问问。
那么静,一点声音都没有。风掠过时,映在人身上的树影花影也随着颤颤摇曳。
正醉心间,却听“啪”的一声,乃是滴水观音滴下一滴水来,顺着竹桌竹椅一径滚落到地上,倏地隐没进青石砖里。
我搜肠挂肚的想啊想,师父当年教过一个让时间停止的法术,那口诀儿是怎生念的来着?
“你忍着些,我试试看。”
他忽的开口,吓了我一大跳。
然则尚未及问出“试甚么”三个字,先是凉,之后便是一阵钻心噬骨,又剥皮断筋的痛——我的那一只胳膊竟生生被他用匕首斩断了!
我完全懵了,想都不想就挥出拂尘,直取他脖颈。
谁知他面不改色,竟空手攥住我的拂尘丝,甚至还多挽了一把,想要夺我兵刃。
自我学成出师以来,这可是头一回。
我杀红了眼,只想着此番遭遇劲敌,又被他迷了心窍,已落下风,若再不狠下心今日就真个要毙命于此了。
因催动咒符,那拂尘白丝便倏的长了两丈,牢牢缠紧他脖子。
他的脸涨得通红:“辰辰……辰……”
“住口!”我大步欺上前,“我与你有甚么仇?你何至于这样心狠手辣的暗算我?”
他却仍旧勉力道:“我,我暗算你,算你甚么……”
我怒极,提起那只断臂厉声道:“这是甚么?到底因为甚么?这……”
呀,这下我才真正惊呆了——那只手臂好好的,我竟连一根汗毛都没有少!
我无暇细想,赶紧先松开拂尘,他便开始大力咳嗽。
大约闹腾的动静太大了些,那绛衣女婢飞快的跑进来,一见君明的样子便失声大哭。又不敢直对着我骂,只是边给他顺气边哭:“怎么就打起来了,才刚不是还好好的说话么……”
敖墨紧随其后,一进来就紧张兮兮的拉住我:“怎么样?吃亏没有?”
我烦躁的甩开他:“出去,不碍你的事。”
君明也说:“去罢,我们闹着玩的。”
那女婢不依,越发哭得伤心。
君明摸一摸她头发,又笑道:“你看我不是好端端的,你去再沏些热茶来。”
一时他两个都去了,独剩我眼巴巴的瞅着君明并他脖子里红肿印子,心下好不愧疚:“还疼吗?”
君明清清嗓子,摇头叹道:“你啊,动起手来没轻没重。亏得是我,要换了别人这当儿只怕早没命了。”
我懊丧极了:“可我明明觉得你连皮带肉的把我骨头都斩断了啊——对了那匕首呢,快拿给我瞧瞧。”
他自地上拣起一柄寒光森森的乌木匕首,交给了我。
果然,连一丝血星儿都没有。
我是真的糊涂了。
君明又叹:“难道你还不明白?”
他走到我面前,缓缓道:“你这副肉身本不是你的肉身,是以你虽疼痛,皮上肉上却是好好的。你这肉身,竟像是被甚么人施了法,生生造出来的一个假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