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来极少下天庭。
我们这些星君不比其他闲官儿,我们都是领了仙俸,实打实的要给人家日日当差的,哪一日若去不成须得提早告假,并寻个替身来替自己占了空儿,否则天上忽剌剌的短了一颗星星,凡间又不知要闹成甚么样子。
我既是众星之主,星星们平日里都来找我告假;而我若要告假则只能同玉帝说。
因我母亲的缘故,那玉帝老儿对我总是另眼相待,每每总少不得要招来王母一顿饥荒。我于是便极不耐烦见他,索性从不告假。
是不是我不耐烦见的人太多了些?
神仙的命都太长太长,活的日子久了八卦自然要多。
“紫光夫人”这个封号,原是他封与我母亲的。
她那时是他最爱的侧妃。
其实玉帝并不是坏人。多少年了,从未曾回绝过我同他提出的任何要求,且每次见到我都要问一句,你母亲呢?
我不知道他是真的想念她,抑或仅仅只是客套的问候,不管怎样,每次告诉我妈他问过她时,我妈那四张面孔都会齐齐笑起来。
他很瘦,颅骨小且薄,双眼茫然嵌于其中。而头顶那十二行珠冠冕旒却那样沉重,他好像连动动头都吃力。九音法服也太过宽大,他整个身体埋没进去,除累累华服外甚么都看不到。
他说:“去罢,你是该多出去走走,不要总留恋在禹馀谷里。你们年轻,想做甚么都来得及,不像我们。”
我说:“嗯。”然后扭头就走。
我知道他在等我安慰,甚么你们我们的,可我偏不。
一个男人,倘连自己最爱的女人都不能保护,他有甚么值得怜惜?遑论尊重?
他座下八名仙娥一直送我到灵霄殿门口,又齐齐跪下来磕头。排场固然排场,招摇却也招摇。我不想过分刺激王母的敏感神经,便遣她们回去,自己使个障眼法隐了真身,化作一缕青烟飘至敖墨身边,道:“去东海。”
东海原是世间一处仙乡林立的所在。自天上望去,茫茫海面上隔一会儿便是一团能见度甚低,偏又飘渺缭绕的仙气,不消说,扒开里面定是一座仙人岛。
敖墨籍贯虽在北海,到底是水生的,恐还有些思乡,因絮絮的同我指点:“这是蓬莱……那是方丈……就到瀛洲了……”
我有些转向:“哎哎,怎地东海如此袖珍,这便要上岸了不成?”
敖墨又鄙视我:“亏你行动就爱摆那神仙架子,竟没见过比你更糊涂的——这下面便是东华帝君所住的仙岛紫府洲了。”
“啊啊,不会罢?哪里有这样浩瀚辽阔的岛,这分明已是陆地。”
敖墨不声不响,嗖的一声俯冲下去。
云头渐收,浓雾既散。
却不想映入眼的,乃是崇山峻岭间一大片漫山遍野又无边无际,仿佛一直要绵延至天涯海角的灼灼桃红。
我登时征了:“这……”
“这叫扶桑花,东华帝君既是扶桑大帝,这花原是种来应景的。”
扶桑花朵儿纤细娇嫩,敖墨只恐伤了她们,仍旧化了人形,挽着我立于扶桑梢头:“却不知帝君人在哪里?”
我顺手一指:“那边,翻过这座山头便是。”
他将信将疑:“你怎知道?”
我点点头:“跟着走就是,骗你我当你坐骑。”
为表恭谦,我们并未腾云驾雾,每一步都走得脚踏实地。
其实我平素并不待见甚么花儿朵儿,我的禹馀谷里只得三样,青山一座,碧湖一池,茅棚一间。
只是这铺天盖地的扶桑花林是如此灿烂夺目,如此生机勃勃,让人整副胸臆都不得不为之一振。
脚下便越走越快。
心里明镜似的,这样亢奋,这样可笑——不过总好过自欺欺人罢?那才最最可笑。
只因翻过这座山就可以见到他。
日头那样暖而明,山路愈陡,翠林愈繁,花簇愈密。鸟啼声声中,但见一双青鸟蓦地穿透阳光,振翅飞入云端,长长的尾羽在天际划出一道五彩斑斓的掠影。
不禁看呆了。
心底默默的叫,泽鸾,泽鸾。
敖墨道:“累吗?我背你罢?”
我拒绝了他。
乃至一处山坳,坳口立一方巨石,石上题字“方诸山”。
便告诉他:“转过去就是了。”
——谁知却重重吓了一大跳,忙拉着敖墨又缩身躲了回去。
天,怎地这么多人?又怎地一点点声响都没有?
但见方诸山那宽旷的谷底下竟乌压压的伏了一地男男女女,个个敛息叩首,纹丝不动。
众人所拜的,乃是一壁参天的断崖,上刻三枚金光闪闪的大字,“东华台”。
崖上峭立一座鎏金黄瓦的重檐宝殿,正午烈日高悬殿顶,端的是云气缭绕,光华万丈,令人不可逼视。
少顷,一监行至丹陛之侧,朗声唱曰:“恭迎太微东霞扶桑丹林大帝上道君东华帝君!”
乃见一仙款款而来。
我看不清他的脸,却看得到他冠三维之冠,服九色云霞之服,耀眼炫目得一如他身后的太阳。
他的声音并不高,却是沉而远的。
他说:“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是为道也。大道泛兮,其可左右。万物恃之而生,而不辞,功成不名有。衣养万物而不为主,常无欲,可名于小;万物归焉而不为主,可名为大。以其终不自为大,故能成其大。故天长地久,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汝等虽已飞升为仙,亦当行守明求证,笃行慎思,行正道于天地间,方得与天地同寿,切记,切记!”
崖底众人齐齐应道:“谨遵帝君法旨!”
那“法旨”二字在谷间回响不断,经久方消。
我大约是迎着日光看得久了,眼睛不由的酸涩起来。
再一眨眼,竟流下了泪。
敖墨担心道:“帝君……”
我摇摇头:“不碍事——我忽觉得乏了,我们回去可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