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终于可以言语：“你是谁？”
他顿了顿，道：“我姓倪，叫君明。”
他目光宁挚，面色祥和，浓长乌发闲闲系在身后，穿一袭寻常的青布长袍，腰里栓一枚似玠非玠，似珪非珪的玄玉坠子，周身似千万条瑞霭环绕。
不，不是一个人，这位确是个活神仙无疑。
他接着问我：“你呢，你叫甚么？”
紫微的名号不能告诉他，我便说：“我妈叫我辰辰。”
“辰辰？倒也可爱。不过你怎么不在瑶池玩，却跑来偷这半生的青桃子？”
我飞快的编谎话：“我家娘娘近日偶染小恙，水米不思，嘴里寡淡得紧，因差我摘些酸淋淋的果儿与她吃——却不是来偷的。”
他恍然的点点头：“这么说，你是王母娘娘宫里的小婢子？”
甚么意思？敢是我穿戴打扮太寒酸，倒像旁人的使唤丫头？
我登时来了气，冷声笑道：“倪仙君真是糊涂，那西王母甚么人，凤仪天下，高贵至极，我小小婢子福薄命薄，岂攀得上这等高枝？”
他一怔，呵呵笑道：“仙友莫恼，原是我有眼不识高人。既如此，在下有僭了，先行一步告辞。”
他拂袖而去，那袖袍极是宽大，行动间竟似隐隐生风。
你知道，我虽一向脾气不好，却也都是有来由的，从不生那不相干的闲气。
今天不知怎么了，只觉搂不住火。
霎时间狂风平地而起，天轰然暗了下来。
我才猛的回了神。
这可坏事了。敛息凝神处三花聚顶，五气朝元，想想又从地下拣起一只桃来啃，啃一啃就开心了。
天方才一点一点晴了过来。
要知道，紫微大帝执掌天经地纬，率三界星神及山川诸神，能呼风唤雨，役使雷电神鬼。
我这样的能力实在过于强大，当情绪激动时极易失控，所以喜怒哀乐等闲不敢招惹，一旦沉溺，后果不堪设想。
我只好远远的躲到天尽头去，眼不见心不烦，天下太平。
看我多委屈。
可今天，今天竟然破功了。
那倪君明猝然止步，惊讶的回望我一眼。
我懒得说甚么，弯腰捡起地上散落的桃。
他便又去了。
紫微啊紫微，我喃喃对自己说，神仙做到你这个份上，可真是不能更加失败了。
果然，片刻间师父匆匆寻来，一眼瞅见便指着我鼻子开骂：“怎么就这么不消停？我才刚离开多大会功夫外面就乱得跟甚么似的，都不晓得是怎么了，知不知道你闯了多大的祸？”
我十分认罪，埋头赔不是：“师父我知错了……你也知道，有时候不由我做主的。”
师父无奈叹气，只携了我的手：“走罢，带你去见你师伯们。”
隔一阵又问：“出了甚么事？为甚么生那么大的气？”
我摇了摇头。
元始，灵宝两位天尊端坐三清殿中，师父恭恭敬敬起手行礼：“大师兄，二师兄。”
我便跪下来磕头。
元始天尊道：“免。”
师父在元始天尊下首就座，我站在当地回话。
元始天尊道：“三师弟，这便是你新收的那关门的小徒儿？”
师父道：“是。”
元始天尊点点头：“金玉良质，可造之才。若是个男孩儿只怕将来要有大造化，只可惜是个女儿……”
我大着胆子问：“女儿怎样？”
师父皱起眉头，暗暗瞪我一眼，我只装作不见。
元始天尊笑笑：“你岂不知咱们做神仙的，最爱说一句天机不可泄露么？”
这老儿还挺有意思，我乐了。
灵宝天尊道：“你师父说你身受异伤，不明所以，你过来让我瞧瞧。”
灵宝不苟言笑，搭在我腕上的手却是暖的。
他面色益发凝重，问：“你这样症状有多久了？”
“一开始没有印象，后来好像病了一场，病好以后就落了这个怪毛病。原没当回事，不想这些年年纪大了，反倒越发痛得难捱。”
师父关切的问：“二师兄可是看出了甚么眉目？”
灵宝道：“正相反，一点毛病都没看出来——我甚至感觉不到她的精气，她的脉搏。”
师父大吃一惊，握住我手腕，片刻笑道：“二师兄说笑了，这脉象明明平实沉稳，怎地感觉不到？”
灵宝摇摇头：“那是假的，假的。你这徒儿，嗨！”
师父奇道：“脉象何来真假一说？我徒儿又怎么了？”
灵宝却闭上了眼睛，不肯再说。
元始道：“好孩子，你过来。”
我静静的站到他面前。
他的目光在我五官之间转了几转，宛如月光拂过山涧一般。
他开口道：“好孩子，正所谓道可道，非常道。你虽生来仙胎，然命里原该经历这番业障，却是我等说不得的，你可明白？”
“是”，我应道。
他又说：“你也不必灰心。我听你师父说，你不久前下了界，虽说已得正果，可仙阶法力终究降了一等。你此去之后须于天地间广行德善，功成之日重回天仙班列，这痛楚便能轻松几分。再者，我有个徒儿，几世随我修习太一正道，与练气修神还算有几分修为。从今起我便令他相助于你，外则传功济世，内则修养生气，再过个千八百年许是就治愈了那毛病也说不定。”
我可真是感激涕零啊，翻倒在地就要磕头。
“且慢！”元始拦住我，“你虽是仙，思虑杂念却较凡人更甚，此乃是我道家修炼的大忌，你可明了？”
我缓缓的点点头。
“你记住，善恶，仙魔，原本都在一念之间，万万不可行差踏错。”他估计是担心吓着我，又好生笑道：“放心罢，我那君明徒儿早已承袭我衣钵，有他在你必不至误入歧途。
我再次俯地，恭敬叩首：“多谢师伯……”
等一下，我心中一楞。
“敢问贤师兄名讳？……”
师父叹道：“让你不懂规矩，你大师伯高徒正是那位东华紫府少阳帝君。你莫要以为你唤他师兄就敢不当回事，这天上地下比他年长的神仙也就我们几个，他仙职又高，连我都敬他三分。待过一阵宴席散了，你仍须亲赴东海，依礼拜他。”
我暗暗叫苦，元始天尊却笑道：“偏你最爱讲究这许多繁文缛节。他今天也来了，我叫他进来。”
一名小道童去了，须臾果然带了一人进来。
那人在我身边伏地叩首：“君明拜见师父，拜见二师叔，拜见三师叔。”
啊，冤家何其路窄。
我讪讪的同他跪在一起，也不敢擅自起身，真讨厌。
元始天尊同他略讲一回原委，最后嘱道：“你小师妹受尽了委屈，你务必尽心尽力，助她早日脱离苦海。”
师父又赶紧补了一句：“还有，这孩子被我惯得无法无天，日后若要有甚么地方冲撞了帝君，还望多多担待。”
倪君明叩了又叩：“师父师叔不必担心，君明定不负重托，肝脑涂地也当爱惜小师妹。”
师父忙道：“言重言重！”
我却深深的埋下了头。
因那一瞬间，我的眼泪已决堤而出。
一样的人说出了截然不一样的话，却不知哪个是今生的真，哪个是前世的假。
不，只怕前世才是真，今生，今生他明明是假的。
他不是他。
我的心像剜出来一样痛，极力忍着。师父说“都去罢”，我连道别都不能，拔腿便跑。
我不愿让人见到失态的样子，因将拂尘变化作一顶斗笠，垂下一幅白纱覆在面上，匆匆的只是赶路。
然天宫那么大，我并没有来过，没有师父领着我根本找不到路，竟然越走人越多，又回到了瑶池边的銮香榭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