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月准备打开牢门的手骤然顿住。

没心思去管掉下地的钥匙，她缓缓转过身，睥睨着跪在身前的婢女：“你刚刚说什么？再说一遍？”

试图用这种方式否定自己听到的话，却没有发现自己声音里浓浓的不安。

“我……琛公子……投了血池了……”婢女不敢抬头看她，硬着头皮把刚才看见的惨状说了出来，声音却越来越低，“现在人已经捞出来了……只是……”

她投入魔族前不过是东极国的一个罪奴，因为被发配至西荒，差点活不下去才拼死过了魔族婢女的选拔。虽说在影月身边多年，也见过不少残忍的事情，但刚才在血池边见到已经百里琛千疮百孔的尸体，还是全身汗毛倒竖起来。

若不是想着得来通知公主，恐怕当场就要晕过去了。

即使是现在想起来，依旧忍不住浑身发颤。

她不敢看影月——以往百里琛出疏月宫，身边都会有婢女跟随，这也是影月的命令。

但她们看他并无异常，有时便偷懒随他去了，就是血池的守卫也以为他只是过去随便看看，谁能想到他会趁他们不注意毫不犹豫地跳下去呢？

然而影月没有质问也没有责骂——婢女只感觉一阵风刮过，先前被自己拽着的衣角已经飞远。

还是身边牢房里的男子让报信的婢女回过了神。

“你说的琛公子……可是百里琛？”百里清源抓着牢门问她。

看到影月匆匆飞走的身影，他心里已经隐隐有了答案，却还想确认一下。

“是，是百里琛公子。”婢女失魂落魄的，不知是在害怕先前见到的惨状还是担心影月对她的处罚。

听她亲口说出答案，百里清源微怔了一会儿，没有再去理会跌跌撞撞离开的婢女。他仰头靠在墙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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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很难说清此刻的心情。

两年前，百里琛于他，是被母亲封印、二十多年不曾相见的亲生父亲，凭着一股血缘，他去救了他，却也因为这场救援导致了龙眠山的大劫；被困魔族后，他身陷囹圄，依旧见不到百里琛，也不曾见到当初随他一同救人的魔兽赤焰，便也无从知晓百里琛究竟过得如何。

再次听闻他的消息，便是现在——他死了，或者快死了。

百里清源听说过血池。

影月曾在心情不好的时候来吓唬过他，说要把他扔进血池喂那些“魔族的老家伙”。

——大抵是非常凶险的地方吧。

两年不见天日的牢狱生活让百里清源身心俱疲，此时听到这个消息，在初时心里涌起一阵难受之后，竟觉得一桩心事放下了。

事到如今，他真正是孑然一身了——母亲不知身在何处，反正从未见过；龙眠山的长辈们早已在两年前的那场大火里灰飞烟灭；如今父亲跳进了魔族最可怖之处，大概是死了；这世间与他有血缘关系的只剩他亲爱的妹妹百里清央，只是他没脸见她，先前听影月说过她过得不错，他也便放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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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焰匆忙赶到牢房的时候，看到的便是仰面躺在地上的百里清源。

若不是他还有浅浅的呼吸，赤焰几乎要以为他已经死了。

“清源侄儿，快起来跟我走。”他看到这样生无可恋的百里清源，揪心不已，却始终记着百里琛的嘱托。

他两年前带着百里父子回到魔族，以为自己能保下两人，却低估了影月对百里琛的执念以及对百里烟的恨意，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百里琛被带走治疗，而百里清源则下了狱。

他不是没有想过救他们出来，然而影寂让他稍事休整后就给他派了任务，他没法拒绝，却没想到这一去就是两年之久。

一个月前他好不容易回来了，却发现一切都无可挽回了。

疏月宫进不去，想来是影月怕他带走百里琛，于是他只能不断徘徊在疏月宫附近等待机会，可几乎每次百里琛出门，身边总会跟着影月的婢女。

他看着昔日的好友病怏怏的样子，心里一阵阵的抽痛。

两日前，百里琛终于寻到了个机会甩开了身边的人。

赤焰赶紧扶着病弱的百里琛坐下，然而百里琛抬起眼，却全然不复先前几日的那种孱弱之态。

“赤焰大哥，我有一事相求。”百里琛往四周一看，见没人跟随，忽的一下跪倒在赤焰身前。

他的眼里一片清明，只是仔细看去，这清明里透着一丝决绝。

“影寂现在已经基本不管事情了，两日后我想办法拖住影月，求大哥带清源离开。”

……

只是赤焰没想到，百里琛说的机会是他用命换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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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源你往后退些，我把牢门卸了。”赤焰已经下定决心，随百里清源一起走，再也不回魔族。他算了算，影月暂时不会回来，牢房里这些看守并不是他的对手，他劫狱后他们应该还有时间离开。

只是当他准备使用“烈焰术”打落精铁制成的门锁时，却看见脚边掉着一把钥匙。

“影月刚才想放我走。”百里清源苦笑着，解释了那把钥匙的来源。

赤焰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起来：“那正好，倒省了我们一路打出去的时间。”

只是笑着笑着，他突然流下了泪。

——阿琛老弟，你白死了啊。

可是赤焰也明白，百里琛自尽并不仅仅为了救百里清源。

自从几月前影月心软，减少了迷幻剂的剂量后，百里琛便清醒过来，此后每次服药，都只是当着婢女的面喝下去，她们离开后马上吐出来。

他也知道，不服药，他的身体会不断衰败，只是，他实在不愿意再这样演戏了。

他清楚地记得，在神志不清的那段时间，他是怎样把影月当作百里烟，又怎样和她温存的。

想到这些，他就恶心得想死。

他知道，魔族有一门秘术，影月如今长着烟儿的脸，便一定是用了那残忍至极的秘术。

——她一定是把烟儿杀了，然后抽了烟儿的魂魄和记忆，才能化为她的长相。

——阿月，二十年前的你明明不是这样的啊。

可是他杀不了她，他快要死了，如今连把剑都拿不起来。

与其一日日衰败至死，不如借此机会让清源可以逃走，自己的死大概也能让影月心痛一阵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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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焰扶着极度虚弱的百里清源，在魔狱门口被守卫拦住。

“赤焰大人，这犯人？”守卫上下打量了一下百里清源后看向赤焰，表情带着怀疑。

“先前月公主说了要放他走，你没听到吗？”赤焰板着脸，“公主现在有事走不开，命我过来放人。”

守卫想了一下两刻钟前影月在里头时的情景，点了点头：月公主方才的确是说了要放这人离开来着。

再一看赤焰手里的钥匙，也的确有月公主的印记。

“属下冒犯了。”他一抱拳，就给两人放行。

魔域的漆红色大门缓缓消失在风沙里，赤焰一张大袍，隔开了漫天黄沙，把百里清源护在了身边。

“赤焰前辈，送我到这儿就好了。”百里清源咳了一声，向赤焰告别。

他曾怨恨过赤焰，但后来也就想明白了。

龙眠山的灭门并非赤焰的过错，他只不过是真心想救百里琛而已，影月的出现，连他都没有料到。

“一起走吧，这里，我也待不住啦。”赤焰笑笑，带着些岁月的痕迹，“我在这里生活了一千多年，也仁至义尽了。”

他从来就没什么家园概念，在魔族过了这么久，也不过是因为出生在这里，便一直过下去了。

后来影寂派他四处搜集解除魔族禁咒的消息，这么多年他也做了不少坏事。他没什么善恶之分，初时对这些事便也无可无不可，但时间久了，便也厌倦了。

如今，百里琛的死，大概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吧。

百里琛算是临终托孤了，加上他也厌倦了西荒的生活，便顺水推舟，离开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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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去哪里？”平地一阵风起，赤焰幻化回本体巨蛇，示意百里清源爬上他的背。

百里清源了解他的想法后便也不再推辞：“我想回龙眠山看看。”

“那我们便往龙眠山去。”大蛇发出爽朗的笑声，待百里清源坐稳，便长啸一声飞上天去。

“若是不急，我们可以一路走走看看。”

“好。”百里清源掩在赤焰给的长袍下，抓牢了大蛇背上的鳞片，往风沙肆虐的西荒深深地看了一眼。

——总有一天，我会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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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安城外曲府。

百里清央起床吃了早饭，便辞别徐伯等人踏上了前往龙眠山的路。

只是她刚一打开门，就被踉跄着摔进来的人惊了一瞬。

“清央，你果然在这里。”夜粼挠了挠头，对刚刚自己的窘态感到不好意思，但眼前出现的百里清央还是让他舒了一口气。

“还好你在这里。”

百里清央冷不丁被他搂进怀里，却没有第一时间挣脱：“你等了一夜？”

“没有，后半夜才到的。”

他想起昨日中午他跑到医馆时只见银姬却不见清央时的情景，听银姬说她已经离开时，他只觉得浑身冰冷：难道她去西荒找影月报仇了？！

好在后来冷静下来，他一边上岸一边分析，想着她应当不会以卵击石，现在就去□□。

但即便是这样，她也不一定就在曲府。

曲府有结界，他进不去，便抱着万分之一的可能性等在门口。

还好，她在这里，在他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