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风刮来,白袍女子摘下帽子从石碑后走出,逆着夕阳走进皇陵。
她的腰间别着一柄散着冷光的剑,右手低垂,持着一支短笛——方才正是由这笛子发出的笛声令所有守卫睡着。
——她没有认真修过迷笛术,那笛子还是当初曲玄把府上杂七杂八一堆东西塞给她时顺便给的,没想到今日倒真的派上了用场。
好在这皇陵里的守卫都是些普通人,若是有修士在此,她这点三脚猫本领就排不上用场了。
尚未婚嫁便不幸身故的皇子公主们都葬在皇陵外圈的一个个小山坡上,轩辕云婕的墓很好找,一眼望去新近动过土的那小坡便是了。
无论生前如何荣华,如何鲜活地肆意笑闹,死后也只能在这方寸之地感受永恒的阴冷潮湿,百里清央伸手替云婕抚去石碑上的积灰,想起她生前两人相处的种种画面,内心翻涌着浓重的哀戚。
她一挥手,长袍的下摆扫过地面,墓前被风吹灭的蜡烛再次燃烧起来。
“云婕,不要怕。”
又一阵风吹来,搅动着蜡烛的火焰,也惹得她发丝纷飞。她毫不在意,定定地看着眼前的石碑。
愿你来世再无迷茫与烦忧。
愿这烛光照亮你前方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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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留不过一刻钟,把想说的话说完,百里清央就离开了皇陵。
在她离开之后,先前昏睡过去的守卫便一个个醒了过来。
“快看,云婕公主的墓前的两根蜡烛怎么又亮了?!”一个年轻守卫揉了揉眼睛,看见轩辕云婕目前的变化,立即叫了身边几个兄弟过去查看。
“看来是有人趁着我们睡着之际进来看过公主了。”年纪稍大一点的守卫摸了摸胡子,盖棺定论。
“别报上去了吧,看起来公主的坟也没有被动过。”
“是啊是啊,要是被宫里知道了,我们又要被罚了。”
几个人七嘴八舌地讨论了一会儿,见皇陵里并无其他异样,便各自散开,回到了自己的岗位。
百里清央骑着马踏着夜色赶到曲府别院的时候,寒霜已然爬上了枝头。
她把手掌在门把手处放了几秒钟,而后推开门走了进去。
——即使曲玄已经不在了,这里的结界也依然认得她。
她静静地站在院子里,抬头看比她高出不少的梨树:
现下梨树上的叶子已落尽,整棵树都光秃秃的,像个岁暮的老人,充满了沧桑。可是百里清央知道,来年,它又会变回那枝繁叶茂的样子,梨花会缀满枝头,一片生机盎然。
她低头看树下的泥土,是最近刚被翻过的样子。
丁小玉说的没错,曲玄就被葬在这里,与她的母亲百里烟彼此相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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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有人开门出来,她转身往后看:“徐伯,是我。”
不同于府上那些低级灵体,徐伯有着情绪反应。看到眼前一身雪白的百里清央,他双眼湿润,嘴里嚅嗫着。
“徐伯,是你将曲玄大哥火化的吗?”
徐伯忍着眼泪,点点头:“小玄在百里烟姑娘离世之后便说过,若有朝一日他身死,便将他火化,葬于此处。”
明明知道徐伯已是灵体,容貌不会再发生变化,清央却觉得这一瞬间,徐伯好像苍老了好多。
——在这个时代,人们都崇尚全须全尾地入土为安,让他亲手为看着长大的曲玄火化,他该是很心痛的吧。
“徐伯……”她想安慰徐伯别太伤心,话到嘴边却发现这安慰是多么无力。
她连自己都无法说服,又谈何去安慰别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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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着地上松软的泥土,不知怎么的,内心突然涌起强烈的愤怒:曲玄和云婕就这么死了,而影月呢?如果像夜粼推测的那样,她只是放了一缕魔魂在云婕身上,那么如今她只是受了点伤,休养一阵子便可再生事端。
曲玄和云婕,他们这样好,却因着她而死;而影月却可以长长久久地活在这个世界上兴风作浪,也许在未来,还会继续出现在她的身边,再次掀起杀戮。
凭什么呢?!
垂于身侧的拳头不自觉地握紧,百里清央只觉得全身被怒气灼烧着。
——她来到这个世界后,从未像此刻一般愤怒。
她恨影月,也恨自己。
她想起两年前,影月来到龙眠山,屠尽百里家。当时的她,满心都是恐惧和恍惚,定下神后,却只想着寻找不知所踪的百里清源。
而两年后的前几日,她再次亲眼看着身边最重要的两个人与自己阴阳相隔,她居然只想着离开这里,再不跟人交往,甚至想着自尽。
她为什么会这么后知后觉?那个和她母亲据说长着同样一张脸的影月以及她背后的魔族才是造成这一切杀戮的元凶,她却只囿于情爱,只想着逃避。
所有的身边人都希望她能好好活下去,所以百里家的所有人那么细心地呵护她,曲玄那么认真地教她,夜粼那么不顾安危地救她,她却想着死?
她越陷越深,几乎被狂热的火焰吞没。
突然腰侧传来一阵凉意,将她猛地拽了回来。
是腰际的清零剑察觉到她的不对劲,散发出了沁人心脾的清冷气息。
她猛地回神,不禁一阵后怕。刚刚如果再任由那愤怒支配自己,只怕就要走火入魔了。
她摸了摸清零,心里满是感激。
再转身一看徐伯,也是忧心忡忡地看着她,只是灵体无法靠近快要走火入魔的她,只能在一旁干着急。看到百里清央平静下来,他这才松了一口气。
“清央姑娘,小玄生前曾吩咐过我们,若有一日他先你而去,这整个曲府,以及府上的我们,都归你所有。”徐伯恭敬地对百里清央行了个礼。
他还记得当初小玄说这话时清央姑娘刚到府上也不久,没想到现在看起来真是一语成谶。
百里清央微微一怔,随即释然:看吧,曲玄怕她孤身一人没有倚仗,早早地就安排好了这些,也是怕她不能好好活下去啊。
“他既给我,我便收着。”一年多的时间相处下来,这里也成了她到东极大陆后的第二个家,对于府上的灵体们,她也早已从最初的害怕变成了习惯。
“只是我这段时间得外出一趟,不会在此处久留。无论我在或不在,你们都保持平日的习惯便是。”
曲玄在世时并不把这些灵体当作下人,她也从来没有使唤人的癖好,那便一切如常吧。
“是。”徐伯了然,“那清央小姐今夜会在这里睡吧?”
“嗯。”清央点点头,复又出声叫住了准备离开的徐伯,“府上还有梨花白吗?”
看着在曲玄百里烟埋葬之处前蹲下身的百里清央,徐伯明白过来,赶忙回道:“有的,我这就去拿。”
他匆匆离去,心里有着对百里清央的感激。
——小玄,她是个有良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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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过徐伯拿来的几坛梨花白,百里清央索性解开宽大的袍子放在一边,而后坐在了地上。
“曲玄大哥,来,喝酒。”她拿起酒杯一饮而尽,而后倒了一大杯在地上。
“还有娘,第一次拜见你,很抱歉。”又是一杯。
没人回应她,她却沉溺其中。
她想起刚来这里的那晚,她看到曲玄抱着酒坛子靠在树下喝的酩酊大醉,不知道他那是是不是和她现在同样的心情?
他那时候,心里也很苦吧?
看脸上已有醉意的百里清央喝完一坛梨花白又要开第二坛,徐伯出声劝她:“清央小姐,少喝点吧。”
“……好。”开酒的手顿了一顿,她低着头,闷闷地应了。
徐伯欣慰道:“那我去叫人给您铺床。”
“徐伯。”百里清央忽的抬头,再次转身离开的灵体,“我会替曲玄大哥报仇的。”
她没有醉,反而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
先前她虽然差点走火入魔,但那一刻的所喜所想却无比正确:她应该变强,然后杀了影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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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里之外的影月并不知道自己被百里清央惦记上了,此刻的她正在西荒养伤。
她怎么也没想到软软糯糯的轩辕云婕会在识海里暴起,更没有料到这样一个毫无灵力任她揉搓的普通人能够将她的那缕魔魂撕碎。
“嘶。”她一个走神,意识突然被狠狠扯了一下。
“月公主,我说过很多次了,治疗的时候一定要集中注意力,不然你的魂魄会再次受伤。”巫医继续牵引着他穿进影月手指的细线,毫无情绪波动地提醒她。
“……知道了。”她不耐烦,却不敢大意。
那日她魔魂受损,真身在西荒吐血不止,若不是有巫医在,她失去一缕魔魂,可能会功力大减,甚至伤及性命。
但即便有修复魔魂的可能,她这次还是亏大了:带去的几个战士悉数战死,她失去了几个精锐,还被父王好一顿训,她不也是为了活捉龙女才出了这个主意吗,谁能料到出了曲玄和轩辕云婕这两个变数。
“好了,公主,今天就做到这里,我们明日继续。”将十根手指内的细线一一取出,放回魔气腾腾的一个个骷髅里,巫医给影月行了个礼,“还有一事,希望公主不要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取血过多,尤其是在目前的身体状态下,对您有害无益。”
影月僵住:自己做的隐秘,没想到还是被他看出来了。
可是没有办法啊,上回跟巫医商量之后她也想停掉百里琛服用的以自己血混入的药和迷幻剂,可是没过几日,百里琛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败了下去,与之相对的,因为不再服用迷幻剂,他的眼神却似乎变得清明了起来。
影月害怕,怕他随时会离自己而去,也怕他认出自己不是百里烟。
咬了咬牙,纵使身体不允许,她却还是每日割开手掌,把血滴入碗里,药里依旧加了迷幻剂,只是在用量上控制了许多。
“把药煎起来,给琛公子送过去。”随意地将手掌包扎了一下,影月把盛了血的小碗递给侍女,起身时却因神经抽痛,猛地咳嗽起来。
“公主您没事吧?要不要奴婢去把巫医大人请回来?”婢女紧张地跪倒在她身前,抬起头一脸担忧地看着她。
“不必了,赶快把药送去便是了。”她疲倦地挥挥手,撑着身子站了起来,“我出去走走。”
另一个婢女赶紧上前为她披上披风,恭敬地目送她离开了宫殿。
在她走后,一个人影在疏月宫的台阶上站了良久,怔怔地看着她走远,而后往另一个方向头也不回地走去。
他的脚步有些趔趄,身体却立得笔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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碍于身体不适,这些日子她没法跟百里琛太过亲近,影月心里不爽,不知不觉竟然走到了牢房附近。
这里阴森可怖,因为长年关押着重刑犯和要犯,牢房里弥漫着铺天盖地的恶臭和血腥味。影月突然想起什么,往里走了进去。
在一个牢房前停住脚步,她看见一个形销骨立的身影靠在墙角,不声不响。
“你想出去吗?”她问里面的人。
百里清源抬起头,眼中一片死寂,看到来人是影月,他的眼神里才有了一些恨意。
“我可以让你出去。”她突然觉得无趣。
先前关着他,也不过是因着对他母亲百里烟的恨意,可要这么一直关下去吗?这个和百里琛有几分相似的年轻人毕竟是他的骨肉,她又何必与他为难?左右百里琛已经在她身边了,放了百里清源也不是什么大事。
百里清源眼眸闪动,却一句话都不说,显然是不相信她说的话。
“不过你的父亲我就留下了。”她想到百里琛,就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我也不怕你来找我报仇……”
一个人类,即使是修士,若无奇遇修不成仙,撑死了也不过百年寿命,百里清源虽天资不错,却还不可能成为她的对手。
“公主!不好了……”一个侍女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神色惊恐地跪倒在地,拽住影月的衣角。
因为跑了一段路,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琛公子他投了血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