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进一行人失落的离开了刘文茂家。为了提高工作效率,他们决定分头行动,去找八人名单里其他的几户谈谈。
王进是个擅长做思想工作的人,但再怎么精,也要对方肯跟自己交流才行。所以,他选了一位年长的老人:李文鸯。在王进看来,和蔼、慈祥就是老人最好说话的地方。
看着手上的资料,王进边走边寻思着:一九一九年生人?八十四了,要是说话迷糊了,正好忽悠他签字按手印儿。要是身边有一个子女在,就许给他子女些好处,让他催老人签字。
王进边打听边走近了一座特殊的平房。它是用一米长、半米宽的花岗岩砌的外墙,双开的红色木质院门上还有着长着绿铜锈的铜制包边,门锁是一个古香古色的铜制狮子头,上面巧妙的镶嵌着一个大门环。
“这是李文鸯老爷子家么?”王进一边打量这个与众不同的房子,一边扣门问道。
一个邻居可能是嫌王进的扣门声太大,吵的慌了,出门说道:“你别敲了,他家没人,老爷子这个点儿一般都在杨金顺家下棋呢。”
王进一听杨金顺,知道这也是八人名单上的一个,正好两人一起拜访了。他赶忙客气的问道:“请问杨金顺家怎么走?”
等邻居指了路,王进高高兴兴的来到了杨金顺家。看院门开着,两个老头也不嫌冷,一边坐在院里晒着初春的太阳,一边下着象棋。王进礼貌的敲了敲开着的门,问道:“请问哪位是李文鸯老先生,哪位是杨金顺老先生啊?”
杨金顺正等着李老爷子走棋,抬头说道:“我是杨金顺,你是干嘛的?”
“我是宏明公司的拆迁负责人,我叫王进。我来是想……”
没等王进说完,杨金顺抢白道:“你找别人去吧,我家不拆。”
王进干拆迁经验丰富,宏明公司也是看上了他这点,才从省城一家地产公司将他挖了过来。他吃多了闭门羹,神经麻木的笑着劝道:“您二老先下着,别忙撵我走,听我跟您介绍介绍不迟。我跟您二老说啊,我们公司的拆迁政策真的非常好,像您家这样的平房,我们公司能赔偿您一套九十平米的楼房,考虑到您的年龄,还可以给您安排一个比较低的楼层,出入方便,上下楼还有电梯。”
杨金顺一手抱着一条小狗,一手指着院子一角的一个自制的塑料大棚道:“你也看到了,我爱养花,自己还弄个小暖棚。我还爱养宠物,家里又是猫又是狗的,住楼房不方便。我就喜欢平房,年轻人,我也不难为你,你们要是能给我赔个一楼,再带个大院子,我也能接受。”
王进见过棚户区改造的设计初稿,知道这里以后会建成一个复合型社区,有高层建筑,有小高层,还有多层和联排别墅。只有大面积的多层复式楼和别墅有配套的院子,九十平米左右的房子基本都是高层,哪里去给杨金顺安排带院子的房子?
王进用老策略说道:“其实我们也可以在北泉区补偿您一套面积更大的平房,保证院子比您现在的大一倍,这样您能接受么?”
杨金顺不耐烦道:“北泉?那是农村,你骗傻子呢?”
王进小声解释道:“北泉现在是市里的一个区了。”
李老爷子对杨金顺道:“不喜不悲!说你多少次了,你跟个孩子喊什么?”
王进见李文鸯帮自己说话,忙说道:“李大爷……”
李老爷子略有些耳背,再加上王进的口音问题,恼怒道:“你大爷!这么大人了,怎么不会说人话?”
杨金顺听的乐了,笑着提高声音解释道:“还说我呢,瞧你这暴脾气。人家小伙子说的是‘李大爷’,不是‘你大爷’。”
李老爷子笑道:“哦,这样啊?对不住,对不住。”
王进尴尬的陪着笑,继续说道:“李……老先生,您家的房子面积大,如果您愿意,我们公司可以补偿您一套一百六十平米的跃层,四室两厅,怎么样啊?”
王进一面观察着李文鸯的表情,一边深入解释道:“如果您需要跟子女分配,我们也可以给您分两套八十平米的高层住宅。”
李老爷子声如洪钟的笑道:“我就一个条件,你们分我的房子得是一楼,必须建在原址原位。”
王进琢磨着:原址原位?这些平房一推倒,你知道你家老房子什么具体位置啊?于是笑着答应道:“没问题,没问题。”
李老爷子盯着棋盘说道:“我徒弟他们公司也搞建筑,他跟我讲,有个什么‘这批死’来着,到时候你们就‘这批死’吧,记得把‘这批死’的东西写到合同里,到时候找我徒弟,让他替我签了就行。”
王进耐心的听着,心想:我们“这批死”?什么和什么啊?老头儿估计也说不清楚。于是问道:“您徒弟叫什么啊?您能给我个电话么?”
李老爷子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电话本儿,翻了翻之后,指着一页说道:“胡永刚,看到了吧,你把他电话记下来,他是我徒弟。”
王进拿出手机,存好胡勇刚的电话后便拨了过去。
王进客气的问道:“您好啊,是胡大哥么?”
胡永刚问道:“你是?”
王进解释道:“我是宏明公司的拆迁负责人,我叫王进。我现在在李老先生旁边,他说关于房子的事儿让我以后找你。”
胡永刚说道:“这样啊?行吧,我师父岁数大了,不愿意费心了,以后你就找我吧。”
王进赶忙接话道:“现在有个事情想咨询你一下。”
胡永刚简单道:“你说吧。”
王进小声道:“老先生刚才跟我说什么‘这批死’、‘这批死’的,我也听不明白,他说你是搞建筑的,这词儿是从你那里听来的……”
胡永刚听清了王进的话,哈哈笑道:“老爷子稍微有点儿耳背,也不懂英文字母,那是g、p、s,不是‘这批死’。”
王进脑子有些大的说道:“这样啊?”
胡永刚听师父说过如果拆迁搬家的事儿,忙说道:“我知道我师父跟你说什么了,他是不是说要拆迁也行,要原址原位一楼的房子啊?”
王进道:“对,对,他就是这么说的。”
胡永刚继续道:“那你就给老爷子的房子做个gps定位,盖楼的时候把分给他的那套房子盖在原址原位就行了。这个是要写到拆迁合同里的,你可别糊弄老爷子。”
王进心里憋屈的想着:从来没听说过因为一套拆迁的平房把一栋楼的设计位置变更的,这不是成心刁难人么?这样的要求写进合同里,比狮子大开口的要钱还让人难受。
王进挂了胡永刚的电话,陪着笑问李老爷子道:“老先生,我能冒昧的问一下么,您为什么一定要原址原位的房子啊?”
李老爷子认真道:“这是个秘密,我不能告诉你。”
王进听到此处,心里骂了李老头儿一万遍,他心想:都说姜是老的辣,真是一点儿没错,这老头儿是我见过的钉子户里套路最诡异的,讹人都讹的神神秘秘的。
王进想到刚刚看过的石头房子,试探着问道:“您家的房子跟别人家的都不一样,是不是建材挺贵的?”
李老爷子淡淡的说道:“当年连工带料花了二百多块现大洋。”
王进惊讶道:“当年?解放前盖的?”
李老爷子看着王进的表情道:“那是,怎么?你不信啊?我的房契、当年送石料的结账单、工人领工钱时画押的字据之类的我还留着呢。”
王进不是为这个老房子惋惜,也不是因为见到了解放前的民宅而惊讶,他只是怕拆除时碰上文化部门找麻烦,一不小心再上了报、上了网,拆迁的事儿就被拖住了。
王进认准了李老头儿是在跟他敲竹杠,借坡下驴道:“老先生,您看啊,您这个房子有年头儿了,挺别具一格的,能不能这样,我们另外给您十万的现金补偿,咱就别计较什么原址原位了吧?”
李老爷子说道:“我要是想要钱早就要了。我知道这里早晚要拆,所以不愿意老了老了还让人给我扣个钉子户的帽子。我就这么一个原址原位的要求都这么难?”
王进继续试探道:“您说的原址原位要是丁点儿不差的话,确实难,要是能允许个十几二十米的偏差,怎么都好解决。”
李老爷子在纺织厂破产的时候,曾经怀疑过解放前那个风水先生说的话,但看着之后星城步行街的繁华,看着规模巨大的宏明商业广场在纺织厂原址上拔地而起,他彻底服了当年的风水先生,认准了这是一片兴旺之地,对风水先生给自己挑的这块宅基更是执拗的不能偏差一丝一毫。
李老爷子固执的说道:“我说原址原位就是原址原位,你不是说可以补偿一套一百六十平米的房子么?这么大都保证不了原址原位?”
王进陪着笑,换言道:“老爷子,您的子女跟着您住么?”
李老爷子不大爱跟别人讲自己的家事,作为一个民国初年生人,经历丰富到极致的老人,他一眼就能看穿王进言语中的小九九,但仍旧好言相劝道:“年轻人,别动歪脑筋了,我就是个孤寡老人,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的老头儿。其实我根本不想搬,是我大徒弟跟我做了好几天的工作,我才随了他的意。没办法,谁让他老替我操心呢。”
王进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眼瞅着快到中午,半是真心半是假意的说道:“二老啊,这样吧,中午我也得吃饭,咱们就近找个小馆子,我请您二老吃饭得了,我看的出来,您二位都是这里德高望重的老人,见的世面也多,就当指点指点我,跟我说说这里的人和事,行吗?”
杨金顺看王进挺谦卑,不像现在的年轻人那样,一点尊老爱幼都不懂,心里也起了些可怜之意,出声询问道:“你不是新阳本地人吧?”
王进说道:“您老高见,我是南方人,前些年在省会常州做房地产拆迁,去年年底的时候来的新阳。”
杨金顺侃侃而谈道:“新阳这地方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这里原来是纺织厂的家属区,新阳纺织厂你可能不知道,这个厂历史很悠久啊,中学生的历史课本儿上都有这个厂子,那是近代中国数一数二的大纺织厂。解放前的新阳就是一个镇,由于路上交通位置好,水上行船便利,这才吸引了大资本家来投资建厂,也吸引了越来越多的人来这里务工。说句不中听的,没有纺织厂,就没有现在的新阳市。”
杨金顺的话勾起了李老爷子的许多回忆。老爷子感慨道:“电视里总有人喊铭记历史、永沐党恩什么的,我看他们把历史忘的比谁都快。他们根本就不记得,甚至不知道纺织厂养育了多少第一代的新阳人。解放前来这里务工的,都是勤勤恳恳来讨生活的,干的久了,东家又是给张罗婚事,又是给盖房。后来人们感念东家仁义,就在这里落了户,有了这片家属区最初的样子。解放以后,这里的人没有一个不甩开膀子干的,可是五十年过去,人们反而对厂子感情越来越淡,一直到它消失了也没什么人留恋。解放前喊得什么当家做主我是不知道怎么回事,我估计这里的人现在反过味儿了,也把这词儿当笑话了。”
杨金顺说道:“历史我俩不用学,我俩就是从那时候活过来的,看人看事不敢说十拿九稳,最起码不会跑偏了。小伙子,你听我说,你们公司那个拆迁办法肯定行不通,你就别再这里浪费时间了,赶快回去跟你们领导商量,要是不把别人家的二层楼都赔了,他们绝对不会搬的。”
王进心道:这里将近两千户,光按房管局登记的面积赔偿,拆迁楼就要建十栋高层,要是再赔住户的二层面积,那就还要加十栋楼,这笔钱可不是小数目,哪里是我一个小管事的能和老板商量的?
王进见两个老人挺直爽,还想请两人吃饭,多打听些当地的事。可是话还没开口,就见来了几个人,王进听他们说了会儿话,知道是杨金顺的徒弟给俩老头送饭来了,这才告辞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