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杰特最后还是没能找到舅舅的手稿,他越想越觉得是那个叫弗拉基米尔的赏金猎人把手稿带走了。虽说在和法扬斯院长大致核对了时间之后,能确认赏金猎人没有足够的时间从雇马车的地方赶回学院搜查他的房间,可难保弗拉基米尔不会在找到罗杰特之前就去做这些事。
其实想确认这一点也不难,只要罗杰特能想起来当时回宿舍带书的时候有没有看到手稿,就能知道赏金猎人是否捷足先登拿走了它。可问题就在这里,罗杰特那时走得匆忙,只凭着印象以为手稿就在平时放的位置,经过贝加斯庄园那一趟莫名其妙的旅程早已忘得一干二净了。
罗杰特捂着脑袋,趴在自己的书桌前发愁。涅米又不在宿舍里,这家伙最近消失得越来越频繁,从只言片语中了解到他的熨斗项目慢慢走上了正轨,虽说罗杰特后来改过了其中快速画法的阵图,可是毕竟设计图的初稿中已经有过体现了,恐怕早晚会是个隐患。
有太多让人头疼的事情了,和这些稍有不慎就要一落千丈的危险相比,期中考试是个多么美好和谐的词啊。
然而罗杰特不知道的是,在他承受着少年力不从心的烦恼时,海森堡家的宅邸中同样有着一位和他相似遭遇的少女。
奥利维尔·海森堡被锁在卧室里,自从赏金猎人罗曼诺夫把罗杰特带走之后,她赶快去找院长报告了这件事,随后就被父亲派来的人带回了家。
这也多亏了奥利维尔思维机敏,她看到罗曼诺夫是有备而来的时候,就想到这件事绝对有自己家族的参与。虽然不知道家族为什么会到秘密花园里找她和罗杰特,但既然这件事已经不再是秘密了,恐怕父亲酝酿许久的暴风骤雨就要降下来了。
在三大炼金家族中,普朗克家族最喜欢参与教育和行政工作,玻尔家族则深受投机主义的影响,和商人们走得最近。而海森堡算是他们当中最为保守的一个,家族始终恪守着八十年前的遗风,把炼金术的纯粹性看得最为重要。
这也就是奥利维尔的父亲和罗曼诺夫之间微妙关系的原因,奥利维尔也不可避免地受到家族观念的影响,之前和罗杰特争论“炼金术师的第一要务”就是海森堡家在她的思想深处刻下的家徽。
不过奥利维尔显然不是一个轻易服输的姑娘,即便她还是坚定地认为炼金术师应当为了追求真理付出不畏牺牲的勇气,可是她不会像父亲一样死板地拒绝所有和自己出身不同的人。这或许就是时代变化所致的代沟,在比尔博·海森堡年轻的时候,学院中三大家族的炼金术学徒超过九成,而奥利维尔作为学生会长却必须面对各种出身的同学。
这在奥利维尔看来并没有多么严重的问题,只是有时大家因为生活经历不同产生些许的误会,从本质上不还是一群渴求知识的学徒吗?她相信只要每个人都愿意追寻真理,总会有互相理解的机会,至于出身又不是决定一切的因素。
然而奥利维尔的长辈们可不这么认为,他们狭窄的交际圈似乎只能容得下姓普朗克和玻尔的炼金术师,和小圈子之外的人交流几乎会被看作一种让人蒙羞的行为。
炼金术无疑是这个时代新兴的技术之一,但它作为“技术”的受众也仅仅是这一特殊人群,在普通人眼中炼金术的形象还停留在曾经那个古老神秘的学说。能了解并熟练地运用炼金术符号甚至是炼金术师惯用的简称,才能真的算是成为了他们当中的一员,而这很不幸地成了这些人用以区分自身与一般人的方法之一。
如果是从未接触过炼金术的人,不出意外都会被炼金术师讲述自己研究时的狂热吓到,可真的仔细听下去却又觉得云山雾罩。这种感觉就好像明明知道对方在说什么东西,却没办法将自己常用的词和对方在用的词对应到一起。
可是炼金术师不会管普通人的感受,他们真正爱着的是自己即将为之献上一切的事业,因此只会毫无顾忌地遵循着他们的规则畅所欲言。或许早先的炼金术师譬如艾萨克·牛顿,还会正常地和别人交流,可对于手中技术的崇拜让后代的炼金术师们愈发忽视了社交的重要性,这就加重了本就被严格管控的炼金术与平民们的隔阂。
不了解他们倍加推崇的炼金术的普通人在发现了这一点之后,对这种会让人变得不可理喻的“学问”更加畏惧和排斥,以至于到了纳尔彻斯塔德共和国成立八十年的时候,政府借助炼金术管理委员会的行政力量彻底分割了炼金术师和一般居民这两个群体。
这反倒让一些不愿意放下高傲和自矜的炼金术师为自己抱不平,他们不愿采用更平实易懂的语言与人交流,却怪罪到普通人占大多数的社会不愿接受他们。一边把自己的理论体系束之高阁,从来不和炼金术师以外的人解释其中的原理,一边又反复强调炼金术的目标是世界的终极真理,想让普通人相信他们才是不被理解的英雄。
即便奥利维尔不知道长辈们别扭行为背后的深层含义,可她明白炼金术师们其实也在渴望多元化的友谊,就像父亲虽然总在强迫他自己不和罗曼诺夫太过亲近,可他还是时不时就和赏金猎人见见面。
任何一个仍然在社会中生活的人类,作为一个在环境和压力之下孤立无援的个体,都在渴求着其他个体的认同。即便是自诩把握真理之门钥匙的炼金术师,也必须面对现实问题对他们身心的拷打,而炼金术不能帮他们做饭或者购物,即便是差使佣人也需要他们亲力亲为,生活时时刻刻都在试图把飘飘然的炼金术师们拉回到正确的位置。
但是这些炼金术师不会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甚至软禁难得有了些社交才能的女儿都会受到一致的好评。好在长辈们还有解决家庭矛盾的心思,毕竟他们还有比迂腐的旧时代贵族更理性的自觉,到了晚餐的时候,奥利维尔终于被许可从自己的房间出来了。
“这是完全不顾家族脸面的行为!比尔博,你对自己的孩子太放纵了。”刚走到二层的楼梯口,奥利维尔就听见了姑姑尖锐的声音。她虽然不记得这是哪一个姑姑,但父亲的四五个姐姐每一个都是这么讨厌,似乎认不认得出她们也没什么太大的关系了。
奥利维尔扶着二楼的栏杆往下面的大厅看去,长沙发上坐着三位浓妆艳抹、体态丰腴的中年女性,她们无一例外穿着深色的抹胸长裙,脸上带着些许红晕,大概是刚从哪个宴会上回来,正叽叽喳喳地朝她的父亲数落着奥利维尔的不好。
三位姑姑的嗓门一个比一个大,每个人都想让自己的说教显得更有力些,可实际上她们三个在翻来覆去说着同样的内容。奥利维尔叹了口气,提着裙摆缓缓走下楼梯,看到父亲双眼紧闭,正愁眉苦脸地把双手交叠在肚子上,斜靠着椅背听着他三位姐姐的聒噪。
姑姑们看到奥利维尔下来了,也终于停下了嘴上的话茬,不约而同地盯着她。奥利维尔知道,这三个人早不吵晚不吵,偏偏在她从卧室出来的时候开始说话,显然本来就是说给她听的。父亲的表现也有点不正常,他看向奥利维尔的眼神好像在说:“可算出来了,这下我就得救了。”
奥利维尔在忽然降临的沉默中坐到了父亲旁边,三位姑姑的眼睛里仿佛能射出刀片来,在她身上脸上刮来刮去,想用压力逼她就范。然而奥利维尔一副问心无愧的样子,甚至看到姑姑们计划失败吃了瘪,还要嘲讽几句:
“我在奥斯维辛当学生会长的时候见得多了,你们这点水平还是要多学习一下社会交往。奥斯维辛的院长法扬斯知道吗?我和他谈笑风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