霞光一点点消失在天际,一盏盏灯笼相继照亮了水乡,锦觅欢快地穿行在热闹的街道上,时不时回头向跟在她身后的旭凤和润玉招手。
“看来在水镜这段日子可把她给憋坏了。”润玉笑道,旭凤看着他满是笑意的眸子,突然有些烦躁:“是啊,多亏了你把她从水镜带了出来。”
润玉似有所感地瞥了旭凤一眼,笑得更加温和:“她开心便好。”
月亮高高挂起,街市上的人越来越多,锦觅被挤得东倒西歪,想躲到旁边的铺子里,刚从人流中挤出,便撞上了人:“对不起,对不起……阿秋?”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眼前的人,两鬓斑白,握住她的手皱巴巴的像树皮,明显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婆婆,偏偏又给她极为熟悉的感觉,可是阿秋明明在渡劫,怎么可能出现在人间,还苍老成这副样子。
阿婆冲她笑了笑:“没事。”粗哑的嗓音昭示着岁月对她的无情,锦觅打消了眼前人是阿秋的想法,细细打量了半晌,可是真的好像啊,若是阿秋老了说不定就是这副模样,不过她是不可能看到的,神仙怎么会老呢。
阿婆抽回手,向四周展开,习惯性地摸索,锦觅这才注意到她的眼珠近乎透明,此时周围灯火通明,她的眼中却没有一丝光亮,伸出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没有任何反应,锦觅咬着嘴唇,这个阿婆,她看不见:“阿婆,你的家人呢?”
“走散了,小孩子调皮,拉都拉不住。”阿婆笑得慈祥,锦觅却没由来的眼酸,拉住要走进人潮的阿婆:“阿婆,我们在这里等吧,我陪你等。”
“谢谢你啊姑娘。”锦觅牵着她的手,看着街上人来人往,一阵铃铛声响起,带着面具的白衣男子突然停在了她们面前,狰狞的面具猝不及防地出现在眼前,锦觅被吓了一跳,扶着阿婆的手一紧。
阿婆侧头:“怎么了?”面具里黑黝黝的眼珠盯着锦觅,她咽了咽口水:“来了个男子,不知道是不是你的家人。”
男子不再看锦觅,反而走到了阿婆的身边,就这么静静地站着,像一尊雕像,腰间系的铃铛不知为何响个不停,锦觅不停地瞟向他,看样子不是阿婆的家人。
“这铃铛,公子可是来自大漠。”阿婆打破了沉默,开口问道。
“正是,这是小生第一次来江南。”锦觅眨眨眼,声音还挺好听的,和他戴得面具一点也不搭,真是个怪人。
又陷入了异样的沉默,就在锦觅以为要这样待到天荒地老时,阿婆又开了口:“公子可听说过万马堂?”五十年过去了,这是她第一次开口询问,好像也没有她想的那么困难。
“如雷贯耳,五十年前马家大小姐不顾一切下嫁给了她的一个奴隶,也正是这个出生卑微的姑爷带领着万马堂日益壮大,如今已是大漠最强大的组织,令人闻风丧胆。”锦觅奇怪地瞥了他一眼,明明应该是慷慨激昂的话语,怎么说得半死不活的。
“马大小姐和她的夫君?”“白头偕老,子孙满堂,是大漠上的一段佳话。”“如此甚好,甚好。”阿婆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锦觅连忙替她顺气,一抬头,撞上白衣男子冷酷的眼神,不由得打了个寒战,还来得及深究,男子便没入人群,消失不见。
阿婆不久便被她的家人接走了,锦觅这才知道她叫龙婆,缘分真是个奇妙的东西,阿秋的真身就是龙啊,龙婆前脚刚走,润玉和旭凤就找到了她,想想有点可惜,她还想让他俩帮忙看看,是不是只有她一个人觉得龙婆像阿秋,不过阿秋要是知道她觉得一个老婆婆像她,肯定又要说她没眼力见了。
巧的是,在回去的路上,锦觅遇到一群卖艺的人,也是大漠来的,想到那个古怪的白衣男子,鬼使神差地,她向他们打听起了万马堂,没想到竟然没有一个人知道,锦觅瞪大了眼睛:“怎么可能,不是大漠上最强大,最出名的帮派吗?”
卖艺的汉子嗤之以鼻:“我长这么大,就没听说过,有万马堂这个帮派。”想起白衣男子言之凿凿的样子,锦觅仍不相信,执着地要问出个结果,一旁佝偻着背,从头到尾头也不抬地收拾东西的老者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叹了口气:“姑娘,万马堂已经消失五十年了,你又何必揪着不放呢?”
“消失了五十年?!可是那人明明告诉龙婆说……”
“万马堂,是大漠的禁忌,五十年前,马家大小姐爱上了她的一个奴隶,非他不嫁,马帮主爱女心切,再加上那个奴隶确实是个有本事的额,也就点头同意了,可谁也没想到,就在成亲当天,生了变故,马家的新姑爷在喜堂上大开杀戒,将马堂主一刀斩死,原来马堂主竟是他的杀父仇人,他蛰伏多年,接近马小姐是为了报杀父之仇,心上人成了杀父仇人,马小姐当场就疯了,马家众人群起而攻之,却因那人武艺高强,久不能擒,虽身受重伤,却还是被人救走了。”
锦觅苦着一张脸:“马小姐好可怜啊。”
老者点了点头,又摇头:“那人为父报仇,讲究的是一报还一报,虽骗了马小姐,却无意害她,马家家大业大,原本不至于就此败落,可是马小姐已经疯魔,发誓一定要手刃了那负心汉,为此,不惜修炼魔功,炼此功者,嗜血嗜杀,人性全无,马家上上下下百余口人,就这么成了她手底下的冤魂,功练成了,人也找到了,马小姐报了仇,死在了魔功的反噬之下,马家的人大都死的冤枉,不想冒犯死者,大漠的人都闭口不谈,久而久之,万马堂也就被人遗忘了。”
听到这里,饶是旭凤和润玉也忍不住唏嘘,老者吸了一口烟斗,望着天上的月亮:“说到底,不过是一段孽缘罢了。”
锦觅赞同地点点头,歪着头怎么也想不明白,白衣男子为什么要骗龙婆。
夜已深,四周一片寂静,家人伺候着早已睡下的龙婆却突然起身,颤颤巍巍地摸到衣柜前,打开衣柜从最深处掏出一个盒子,坐在凳子上,怔愣了许久,最终将盒子打开。当年,她逃难似的地开大漠,拒绝了叶开和丁灵琳的好意,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她要彻底埋葬这段时光,时光里的人,不管是好是坏,她都不愿带走,江南这么大,无心,自然不会再遇见。
似明白她心中所想,叶开和丁灵琳真的就此销声匿迹,和大漠有关的一切就像手中的沙,手一扬,什么痕迹都没有留下。
三个月前,她收到了一个盒子,上面刻着“赤龙儿亲启”,是丁灵琳的字迹,一想到努力丢弃的记忆会像大漠的沙尘暴席卷而来,让她窒息,她终是没有打开这个盒子。
直到今天,她在街上遇到了来自大漠的人,问出了酝酿了一辈子的问题,她发现,也许,她早就放下了。
打开盒子,用手指一点一点地探索,里面躺着一个冰凉的小球,稍微一碰,便发出清脆的响声,是铃铛,将它握在手里细细摩挲,上面着精致的花纹组成了两个字“龙儿”。
伴随着铃铛声,龙婆眼前不再是五十年如一日的黑暗,她看见了漫天的黄沙,看见了穿着红色纱裙的少女,看见了她腰间的铃铛和鞭子,还看着见,她那双灿若星辰的眸子,里面盛满了看见心上人的喜悦,指尖变得湿润,整个屋子回荡着水珠滴落破碎的声音。
屋外,天狗看着屋顶的生气一点一点消散,忍不住开口:“主上,她,快不行了。”璧玉躺在树干上闭目养神,手里捏着凶恶的饕餮面具:“我知道。”
“主上,这次渡劫,您,又失败了。”璧玉发出一声气音:“嗯。”
“主上,趁现在,吞噬掉她的灵魂吧,这样她就再也不能威胁到您了!”天狗突然激动起来,他英明神武的主上,居然在一条小赤龙身上栽倒了两次,简直不能忍。
璧玉猛地睁开眼睛,就在刚刚他眼前突然出现挂着两条血泪的赤龙儿,还有她因强忍着疼痛而颤抖,却离他越来越远的背影,目光森冷,他真的很讨厌傅红雪这个废物,更讨厌心底那挥之不去,名叫“心疼”的感觉。
璧玉迟迟不回应自己,为了让场面不那么尴尬,天狗开始自说自话:“也不知道傅红雪是个什么品位,放着马芳铃不喜欢,非喜欢赤龙儿这个柴火棍,赤龙儿也是,干脆果断地了结掉傅红雪,既报了仇,又帮您成功渡劫,皆大欢喜多好了。”主上也真是的,干嘛非得带绛秋玩,这下好了,玩脱了吧,忠言逆耳这种事他是不敢做的,现在就希望主上能吃一堑长一智,早早地把绛秋这个绊脚石碾成粉,唉,也不知道好好的话本子是怎么演变成这样的结局的,果然因为他不是专业的吗,那下次去月老那儿,偷几本来?
耳边响起铃铛声,璧玉仿佛又看见蝴蝶泊畔,黑衣男子一刀一划专注地雕刻着的铃铛,画面一转,走火入魔的马芳铃提着剑声嘶力竭道:“你让我放过她,可你有没有想过放过我父亲,傅红雪,你好狠!”,男子如释重负地闭上眼睛,视死如归的表情激怒了马芳铃,伴随着凄厉的尖啸,长剑穿胸而过,鲜血喷洒在他紧攥在掌心铃铛上,他想要擦干净,可是血越来越多,把整个铃铛都染成红色,他仰面躺倒,阵阵铃声响起,红衣少女冲他挥手,脸上的笑比天边的太阳还要耀眼,让他的双眼模糊。
璧玉皱眉,太过清晰地记忆让他更加厌烦傅红雪这个蠢货,换做是他绝不会落得如此下场,绝不会落得如此下场,心底却有一个声音,承认吧,那就是你。
面具被捏碎,把沉浸在美好幻想中的天狗吓了一跳:“主上?!”璧玉瞥了一眼开始泛红光的屋子:“走。”
天狗呆住了,指着屋子:“那丫头的灵魂已经开始脱离□□了,主上,再等等就可以吃了!”
回答他的是清凉的夜风和被卷落的树叶,天狗欲哭无泪,主上,现在不是挑食的时候啊,虽然绛秋看起来就不好吃,但可以交给他啊,他最擅烹饪了。
阿秋一个鲤鱼打挺从珊瑚丛中坐起,眼泪大颗大颗地涌出,四散在水中,着急忙慌地打坐凝神,上神是倒是晋升成功了,可这根基不稳得她恨不得重新再渡一次劫,飞升遇上最难渡的情劫,她自认倒霉,可情劫的对象是魔界的玉城王这算什么事啊,难道连天道都察觉到了她的心思,想起渡劫时她那倒霉样儿,阿秋郁卒不已,太丢人了。
她还没来得及好好反思自己,便被天界的急诏打断,天后寿宴,众仙无故不得缺席。
阿秋一路走走停停,贪婪地看遍路上的风景,当瞎子真是太难受了,她还一口气当了五十年,可把她憋坏了,明明是同一个灵魂,赤龙儿怎么能蠢成那个样子。
时间掐得刚刚好,阿秋回天正好碰上开席,和祝贺她飞升的仙友客套一番之后,便寻一个僻静角落坐下吃吃喝喝,安安静静地当背景,看着来来往往的贺寿大军,有时候她都怀疑荼姚生错了种族,就她这爱嘚瑟的劲儿怎么看更像是孔雀,而不是凤凰。
脑子里全是渡劫的事,耳边又是荼姚的声音,阿秋越来越烦躁,一杯接一杯地灌着酒,好想回家啊,好想师傅,好想山顶的雪松和山顶拂面而过的风,那时候她可没有这么多烦恼了。
“啊!”一声尖叫惊醒了昏昏欲醉阿秋,竟然是锦觅,旭凤把她带到寿宴上来了,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的身上,她浑身颤抖:“有,有老鼠。”
天后面露不悦,一个小小的仙侍,居然敢破坏她的寿宴,阿秋若有所思的扫视了一圈,目光锁定在细眉细眼的中年男仙身上,那是,鼠仙?
旭凤怕天后为难锦觅,急忙起身相护,天后的脸色更难看了,穗禾一脸嫉恨,整个宴会陷入僵局,却在锦觅被取下锁灵簪的一刻,瞬间沸腾,众仙的议论,让阿秋忍不住皱眉,锦觅,先花神梓芬,一个葡萄精灵怎么会和上古大神扯上关系,看来天界这趟混水,远比她想象的要深。
锦觅身上出现寰谛凤翎,阿秋都替荼姚尴尬,亲儿子打的脸就是响亮,听得她浑身舒爽,无意间瞟到趁乱离开的鼠仙,阿秋思索片刻,悄悄跟了出去。
“这么多年了,手段还是这么低劣,一点长进都没有,果然是那女人教出来的。”阿秋斜睨了鼠仙一眼,面上的不屑让他有些气闷,自从他当了十二生肖之首,还没人敢这么跟他说话:“绛秋,你我向来井水不犯河水,你又何必来招惹我,还有我竟不知你忘恩负义到如此地步,当年若不是恩主好心收养,你岂会有今日,论起来,你还应该唤我一声大哥,这般作态,当真是狼心狗肺之辈。”
阿秋冷笑:“鼠仙,我不是你,没有你的一身贱骨,对那个疯女人感恩戴德,不杀她,已是我最后的仁慈。”
匆匆赶来的彦佑看到剑拔弩张的两人,止不住的头疼,挤出没心没肺的笑,走到两人中间:“好啊,你们两个,叙旧都不带上我。”
阿秋翻了个白眼,就你会装傻充愣,鼠仙冷哼:“叙什么旧,绛秋仙子可不想跟我等扯上关系。”彦佑的笑容僵了僵,就不能给他点面子吗?
阿秋眼睛在鼠仙和彦佑身上来回一扫:“那女人把你们都送了来,还在寿宴上弄出这么大的动静,看来她是不打算再忍了。”
鼠仙满脸警惕:“与你何干?”
“我只是很好奇,这天界到底还有多少见不得人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