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中众犯何曾见过他有此等模样,俱面面相觑,不敢作声。连看守狱卒也围了上来,心胆尽摧,惶悚非常。许久,沈文谦才小心问道:“这沈敬擎便是明尊?”苏道泉闻言勃然大怒道:“竖子而敢直呼明尊他老人家名讳。”气乱神虚,浑身颤抖。沈文谦望着他须发脏乱,泪满腮颊,心中大是不忍,劝道:“您老休要难过,我先前遇到一些人,也提及他的大名,知道他是个英雄,无冒犯之意。”
苏道泉目光骇人望着他道:“你先前遇到了何人?”沈文谦想起几日遭遇,也有痛苦之色,许久才平复心肠,望着他道:“先前遇到许多江湖豪客,有少林寺的和尚,也有老全真的道士,还有自称丐帮与白莲教的一些人物,我却不知是甚么来路。”苏道泉闻言急切道:“可曾遇到明教中人。”沈文谦思忖许久,皱眉道:“有一跛腿老人,别人称呼他为明使,复姓司马,手段高深,可他自己却不承认,我也不知他是否为明教中人。”说着将几日遭遇娓娓道来,无一丝隐瞒。
苏道泉闻言忽现躁态,一把抓住他臂膀,问道:“从你的描述来看,此人必是司马星徽无疑。”沈文谦被他巨手抓住手臂,只觉一股雄浑无比的热流传来,如怒浪决堤般汹涌而来,流遍全身。心口登时如堵一物,说不出话。苏道泉见他窘态,忽收手在他胸腹间拍了几下,沈文谦才觉浑身舒畅,不住喘息。
苏道泉呆了许久,似乎想起极痛苦的一件事,面容扭曲,恨声道:“他果然未死,你说他跛了一腿,可还有几分当年手段?”沈文谦闻言道:“全真派有位道长说他神功不抵当年一半,实情我却不知。”苏道泉须臾道:“是全真派哪位道长你可知晓?”
沈文谦摇头道:“那道长自承为随山派掌门王道宗。”苏道泉皱眉思索,半晌想不出王道宗为何人,默然摇头,沮丧道:“二十年不入江湖,不知有多少天才横空出世,扫荡前人。”又自言自语道:“前些年只听说玄门出了一个周大拙,杀了掌火与镇恶,这事我未出头,至今想来犹觉屈辱。”喟然长叹,长久不语。
直呆了一炷香的功夫,才收拾心神,惊疑问道:“你确信那人说他神功不如当年一半?”沈文谦想起那日运河之上两人对话,默然摇头道:“我不懂这些,实是不知。”苏道泉盯着他,半晌语气萧索道:“你肉眼凡胎,如何识得那等通天手段,司马星徽这厮心性狡诈,最爱藏拙,不与他交手,谁也不知他功夫深浅。”声音中充满恐惧与期盼,眸子中恨意滔天,半晌忽露出狂态,大手向前一挥,一股劲风扫来,卷起室内枯草。
沈文谦离他最近,被他袖角扫中,胸前衣衫碎裂开来,那砚台滑落在地,胸口如遭重击,身子飞起,摔向角落。连铁栅外狱卒也站立不住,东倒西歪。隔壁监房众犯更是挤在一处,哀鸿遍地。那人连挥数下,只将一个逼仄的监房搅得七零八落。俄而苏道泉束手而立,劲风采止,枯草纷纷落满他一身,苏道泉双膝一软,跪在地上,双手抚摸刻字,将头埋在手臂,哭泣道:“神教罹难,大业崩殂,兄弟流离星散,我苏道泉觍为掌旗使,却胆小惜命,龟缩在此,辜负明尊厚望,实在忘恩负义,畜生不如!”说着举起蒲扇大的巨手,抽起自家耳光,几下便口鼻窜血,整张脸肿胀起来。
众人见他状若疯狂,俱呆呆望着他,都不敢上前劝阻。少时,苏道泉抬头环视四周,眼睛却望见一方紫气横生的砚台,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一把抓过,放在眼前端详,许久才抬眼重新打量沈文谦道:“你如何有故人遗物?”
沈文谦见他虎目放光,心中迷雾翻腾,正渴望有人拨云见日,问道:“您认得这砚台?”苏道泉道:“我自然认得。”沈文谦闻言激动难抑,眸子却一黯,悲声道:“这是母亲留下的遗物。”苏道泉也胡须颤抖,端着砚台道:“敢问令慈名讳?”
沈文谦坐在地上,艰难起身,见他目光仿佛利器闪着寒光刺在周身,不自在道:“家慈乃是凤阳朱氏。”只说故乡与姓氏,却避了慈亲名讳。苏清泉上下打量他,心怀向往道:“芙蓉为面,柳叶为姿,月是英雄心间志,容比冰雪清三分,敢问令慈可是朱月容?”沈文谦心中巨震,只觉一阵狂风吹来,欲将阴霾驱散,使眼前现出光明,匆忙点头,目光落在他身上。
苏道泉见他点头,眸子中也露骇然之色,强自按捺激情,问道:“敢问令尊名讳?”沈文谦摇头道:“母亲从未言及父亲名讳与出身。”苏道泉道:“那公子姓什么?”沈文谦躬身道:“在下沈文谦,祖籍山东西南兖州。”苏道泉陡然望见他胸口露出一角白玉,瞳孔收缩,展臂摘了过来,放在手中端详。
片刻从怀中掏出一模一样铁牌捧在手心,再三凝视,热泪滚滚而来,又抬眼打量沈文谦,见他眉眼之处与故人颇为肖似,心中确信无疑,再也站立不住,咣当坐倒在地,喃喃道:“明尊有后,明尊有后。”将两块牌子贴在脸颊,失声痛哭。
苏道泉直流了小半时辰泪,若有所思,许久凝重起身,来到沈文谦面前,突然跪下身去,恭敬道:“属下明教掌旗使苏道泉,拜见教主。”言罢叩头不止。沈文谦见他忽行大礼,慌了神,不知所措,片刻才匆匆搀住他道:“大王爷您这是为何,我年纪轻,断然当不得您这般大礼。”拉了他几下,拉不动他,又急切道:“再说我哪是什么教主,您定然认错人了。”众狱卒与犯人何曾见过这沧州牢狱中不可一世的大王爷跪在别人面前,一时诧异不已,鸦雀无声。
沈文谦正慌乱间,却闻苏道泉道:“属下断然没有认错教主,我明教教主大位空悬二十年,内无掌舵领理,外无教民依附,是创教几百年来亘古未有之劫,如今天不亡我,恰逢此触底反弹之机,教主只需登高一呼,便可重振我神教往日雄风,此重任舍明子其谁?”沈文谦见他跪在地上,急道:“什么明子,我实在不知。”
苏道泉却好似未闻,自言自语道:“思来已有二十年光景了,当年华山之上众教派逼迫明尊与明使投崖,司马星徽胸怀异志,当众反抗明尊,我与他交手,被他伤了右臂,才与教主将他重伤,把他逼下长空栈。后来我与明尊纵身投崖,天可怜见,我被树枝挂住,侥幸丝毫未伤,可明尊老人家却已是身消道陨,教道泉含血喷天。后来我与众法王将明尊葬在圣庙左近,我心念故人,二十年来一直藏身此处,传闻此地乃明尊当年落魄入狱,弃文习武,涅槃重生之地,今日见了他老人家留字,才知往事杳杳,俱非杜撰。”言下大是激愤。
沈文谦急道:“您说的这些我实不知,什么明教、明子与我实物干系,您先起身,您跪着我心中不安。”苏道泉摇头道:“您是明尊之子,沈敬擎便是令尊。他老人家是明教继往开来的大天才,顶天立地的好汉,咱们万千教众最爱的父兄。”声音虔诚无比。
沈文谦心中如遭重击,不可置信道:“我是明尊之子,我是明尊之子。”想起先前数人对待自家言语闪烁,形容古怪,当下便确信了苏道泉之言,暗生波涛道:原来我父亲不是读书人,竟是一位顶天立地的江湖英雄,是受人爱戴的领袖。心中五味杂陈,又是欣喜,又是失望。
苏道泉望着他殷切道:“如今我神教势颓,教内众兄弟或心灰意冷,或忌惮玄门,或归野山林,蛰伏四方,无非我神教无圣明之主,如今教主应明王意志出山,正是继承乃父之志,重拾河山的大好时机。”顶心贴地,哀求道:“此心泣血,此志锥心,教主切莫推辞!”磕的额头鲜血长流。
沈文谦见他目光炙热,也慌了神,听他所言,仿佛一座大山即将砸在自家肩膀上一般,惊的魂飞天外,骇然后退道:“我是读书人,如何挑得起如此重担。”苏道泉见他推辞,跪在地上,用手擦拭眼泪,哽咽道:“俗话说恶人应劫而降,圣人应运而生,教主乃天生的圣人,休要妄自菲薄。”
又仰头观望他许久,忽神情激动,喜上眉梢道:“我观教主您虽年幼,但有龙犀入发,日角插天,这等麒麟贵人之像,我听明尊当年看到小燕王朱棣时跟属下判过这种命格,说此命乱世封王,太平则为天子,我至今记忆犹新,这是万万不会有错的。”又连连叩头,口中喊道:“我明教中兴有望,明教有望,老苏有望了。”说着又呜呜哭出声音,仿似孩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