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卿迟迟等不到她后话，于是偏头看她∶“嗯？”
风逝雪低下头，唐潇枕在她腿上，没有任何防备，睡得正沉。
“我当时走的时候，潇潇五岁，我没和她告别，怕一看到她我就舍不得走了。”
“马车开始走，那时天未明，我突然就听见哭声，听见潇潇一路哭着跑出来，好像绊到了门槛摔了一跤，马上又爬起来继续追，然后我就听见慕容的声音，他应该把她拦下来了。
“我偷偷掀了一角帘回头看，她哭得眼睛都红了小髻也乱了，衣裳也乱七八糟的，伸着那么小的手向着我的方向，大哭着，声音撕心裂肺的……”
……
“阿姐！阿姐！”她几近尖叫地大喊。
“你不要走！你不要潇潇了吗？你和哥哥一样不要潇潇了吗？！”幼嫩的童音抽噎着，一句话都说不清晰，哭腔模糊了语调。
“潇潇会听话，潇潇不会总提哥哥让阿姐伤心了……阿姐你不要走……”她声音慢慢低下来，呜呜地低哭，如同笼中困住的小兽，无力而脆弱。
潇潇总是很听话，她从没有想过不要她，潇潇没有经常提哥哥，她只会在夜里钻进她怀里，拉着她的衣襟，小心地问她∶
“阿姐，你说哥哥在那边会不会过得和我们一样好？”
“有东西可以吃，有地方睡，还有衣服穿？”
“哥哥会不会像潇潇想哥哥一样那么想潇潇？”
“……潇潇能不能，再见哥哥一面？”
潇潇知道，她每次这么说，她的阿姐都会红眼眶，只是她不知道，那不是因为她惹她伤心，只是她的阿姐心疼她而已。
她那么懂事……比妹妹还要懂事……
可潇潇，其实才五岁，那么小。
风逝雪坐在马车里，听得心口痛得有些麻木，发了狠地咬住胳膊，不让自己哭出声。
然而她还是没能忍住，叫停了马车，磕磕绊绊下车往回奔去。
然而她还是不敢回去抱潇潇，她躲在墙头拐角处，就静静听着潇潇的哭声，再心痛也不敢再多做些什么了。
她忽而想到，当时自己求娘带上妹妹时，那般姿态，和如今的唐潇何其相似？另一个妹妹呢？她死之前是不是也这么哭过？
她抑制不住从喉中传来呜咽一声，麻木的心头猛然揪成一团，痛得令人窒息。滚烫的泪和着臂上咬出的血一起滑下匀染出了淡粉色，铁锈与咸涩滋味交相混杂。
原来她自己……
也变成了曾经自己觉得最残忍的人。
……
“为什么舍不得唐潇还要走？”君卿看着她的眼眶慢慢红起，能想象得到那场离别给她带来多大的痛苦，“你是为谁而去的？”
“为谁？也许是潇潇，也许是唐奕，也许是慕容。”
“人为什么想要得到更高的位置？因为那些人有需要保护的人。”她勾唇，“慕容这话，真是半点不错。”
“我要报仇，要保护潇潇，我必须有羽翼，若有一日，慕容再倒下……难道唐奕的事还要再发生一次吗？”
她慢慢道∶“我不见潇潇的一个原因，也是想着，若有一日我死了，她那么久不见我，感情会冲淡许多，她也不会太难过了。”
君卿看着她，叹道∶“你让我说你什么好？”
她或许在一些方面过分凉薄，但从另一种程度上来说，她又比谁都重情重义。
——大丈夫有所不为，有所必为。
——真正的个中滋味，你不懂。
好吧，他的确不懂，但至少他现在懂一点了。
不过，他又忍不住道∶“阿叶，你为别人考虑那么多，怎么就不多为自己想想未来？”
风逝雪沉吟一会儿，一字一句缓慢道∶“要我说实话嘛，有些人，大概就不应该奢想那些太过美好的东西吧。”
君卿听得心头一颤，也不知到底哪里来的触动。
……
七缺护法是能进入主殿中为弟子们教习的，这不是没有过先例，只是太少，除非是武功独步天下的高手或极擅长某一方面的能人，大部分护法都是只能天南地北跑任务的。
偏偏风逝雪其人，在剑术这方面的领悟异于常人，放眼江湖，能说比她更有天赋前途的人屈指可数，彼时，她才刚习武五年。
风逝雪当年在江湖上风头劲了好一段时候，一度成为奇谈，她当年用的名字正为寒夜，不过当时被传得火热的名字只是七缺天璇，所以如今她才敢把旧名光明正大地化用。
风逝雪去教习目的自然不简单，慕容尚治下的凌霄殿虽纪律严明，却也让弟子过分地压抑，再加之弟子都是一群孤儿，看似金刚不摧的内心深处，是十分脆弱与敏感的。
人心善恶一念，若有一人对慕容尚起了一点不满，再有一人有意无意引导……总有一株毒蔓会播种在那人心中，待时光催生它破土发芽，肆虐于心。
方法着实卑鄙，说白了就是煽动弟子造反，且不论这计划实施期间对她的良心摧折，就算功成，她也不见得会多高兴——那些与她朝夕相处的弟子们一定会有伤亡，那么她今后所要承担的，只会更多。
但最终她还是答应了。
她就是这般，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
……
可其实计划赶不上变化，真正让凌霄殿刮起那一场腥风血雨的引子只是一个普通主殿侍女。
慕容尚寝殿中每日添香的侍女南屏并不是专做添香的事宜，因近而临近春节，殿中许多事务繁杂，她每日几个殿中来回跑。
另一个殿中侍女艾岚看她忙，几次说要么添香的活交给她来做，南屏却淡道∶“年边上谁都忙，怎么好意思麻烦你，我做了添香侍女这么久，时间上还是拿捏得了分寸的，你不用担心我了。”
南屏在职多年，看人看得透彻。慕容尚女人甚多，虽有些女人犯他忌讳下场比较惨，但大多有段风光无限的时期，艾岚削尖脑袋往内殿钻，不过是与一般女子一样头脑不清真妄想飞上枝头而已。
南屏暗自冷笑，要撞上慕容尚心情不好的时候，她怕是死都不知怎么死的。
几日后艾岚再提此事，南屏便不再给她面子，冷硬地拒了她之后便不再看她一眼转身离去，艾岚便自此怀恨在心。
艾岚与殿中掌物司有些亲缘关系，不是他打点她也不能进到中殿服侍。
艾岚说近半月胸闷气短，昨日去看过大夫开了些药，有几味药在下人的医房中已经没有了，所以想让掌物司开个后门，去主子的香药阁取一些。
掌物司放她去了半炷香，千叮万嘱说拿一点就行千万别多拿，也不许乱碰，更不许逗留。
艾岚口头上自然是答应的，到了阁楼里，她找到常见南屏加的香料，倒了一些准备好的下人房中的劣质香料，望四下无人，松了一口气，匆匆离去了。
待几日后，南屏往香炉中加香，刚加到第二勺，便闻到香料味道不对劲，急忙拿水熄了火，然后，她身形便一僵。
此时慕容尚正好凝神望着这方向，自然看见她的动作∶“怎么？”
这一开口，自带了常居高位者的威压，再加上某些原因她心一虚，饶是她见过大场面也不由慌了神，一时只知下跪却没有说话。
慕容尚踱步而来，声音冷了三分∶“问你话。”
南屏身子一颤，强自镇定开口∶“回殿主，香料不对劲。”
慕容尚顿时眸光一凝。
于是他当即下令封锁殿中所有人，又宣了殿中大夫来验香。
大夫拈起炉中香料先一闻，皱了皱眉，又忽而一顿，再细细闻了闻，顿时大吃一惊∶“殿主，此香……此香混了炼魂散！”
炼魂散，量多可瞬间夺人性命，大多数人长期下少量药量，可加速人的衰老，中毒者常死于各种各样的疾病，基本不会有人怀疑是中毒。而炼魂散极难嗅出，遇水才会有淡淡涩味。
慕容尚眸一沉∶“来人！将她带下去，严加审问。”
南屏又一颤∶“殿主！奴婢冤枉！奴婢是闻到香料为下等香料！望殿主明察！”
慕容尚没有理会，任人将她拖下去。
宁可错杀一百，也不放过一个。
这便是慕容尚。
“林胤，去给我查清楚，我倒要看看是谁，有这么大的狗胆！”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