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作者:聿苏      更新:2020-04-11 04:05      字数:4181

------从人的本质上说,异性的美是一种天然的强大力量,一旦穿透肢体,再大的距离也回瞬间弥合。

老唐是果园场的人,加之特殊的身份和因公殉职,后事自然由果园场操办。在办丧事的期间,孟春凤始终没有露面,果园场的老职工哀叹,瞎子纵然对不起天下人,但对得起你这个农村的丫头。

出殡的当天,供销社主任荀卫民等人带来一个花圈,临走时问:“二月,春凤呢?”

唐二月不想回答,可又不能不回答,只好摇了摇头。

荀卫民刚说了要走,一位姓王的副主任忽然想起:“看,我光顾想着老唐了,把正事也忘了,废品门市部的老张托我给老唐烧纸;你们先回吧,我去厂部的小店买些纸来。”

一会儿,王副主任拎着一捆草纸回来,等灵棚周围冷清了,烧着纸似乎是对死了的人说:“二月,荀卫民问你媳妇呢,你可知道啥意思?”

唐二月木然地看他一眼,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他这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天天和她泡在一起,还好意思问你——什么玩意,乘人之危!我给你说,他这个人表面上看还像个人,其实最不是东西,他对你媳妇早就垂涎三尺,只是有你爹在,他不敢。你知道他为什么要调查你爹和那个哑女的事吗?我对你直说了吧,就是要让你爹去坐牢,他好对你媳妇下手。这下好了——”

唐二月虽然与孟春凤有隔阂,但不相信她是一个随便的女人,假如荀卫民没有家眷,这番话兴许不是空穴来风,王副主任这么说,正好应了一句时髦的话,如今社会当副手的,哪个不盼着正职出点事。

王副主任见唐二月无动于衷,信誓旦旦:“我一头黑发向上长着,怎么可能拿着别人的家事嚼舌头,实话不瞒你,你守灵的这两天,我一直暗中盯着,前天晚上看见你媳妇一个人出了大院,还以是来你这里,但看见她穿了一件粉红色的裙子,觉得有问题,哪有在办丧事的时候穿红着绿的,于是就远远地跟着。她出了大门果然不是朝场部的方向,而是向西走。那西面是什么地方?荒野中除了有一条河什么也没有,她一个女人去找鬼啊。出了镇子果然看见路边有个一人等她,从身架上看,八九不离十是荀卫民。我当时想靠近了看个清楚,又怕被他们发现,只能下了路,溜进玉米地里,可他们手挽着手也下了公路,顺着田埂走。后来,两人来到河边的拐弯处才停了下来。二月,当着你爹的面,发个毒誓,我要是有半句瞎话就让我活不到天黑!他们已经在一块了。你要还不信,我回去对荀卫民说,你今晚还不能回家,晚上我多带几个人陪你去河边捉奸。”

唐二月不说话,脸色铁青,憋了一会把几捆草纸打开,顺手胡乱撕着,接着把一堆散乱的纸堆在灵前的火盆上,明火灭了,冒出浓酽烟雾。

王副主任被熏得张不开口,蹲着向后挪了挪。

场部的人过来呵斥:“二月,你烧纸呢,还是放烟?”

老唐活着的时候曾向组织申请过,死后不火化,理由是自己许多战友都死在了朝鲜战场上,他们都没火化,所以自己也不能火化。

场长说,这是什么理由。

老唐解释,要是被火化了,战友就不认得了,活着一个人,死了也不能找不到队伍了。谁要敢把我火化了,我的阴魂一准缠扰谁。组织虽说当时没有明确的表态,可面对一具铁骨铮铮的尸体,谁也不敢违背他的遗言。

老唐除了一个收养的儿子别无亲人,爹娘在解放前就相继去世,一个姐姐也在六零年那次自然灾害中饿死。

当一座孤坟在一片烧焦的茅舍上冒出来的时候,坟前除了花圈只有一个傻傻的小矮人跪坐。

假如不是小禾来,唐二月打算一直坐下去,直到孟春凤来接他。

过去,他与孟春风对峙时,内心有一个坚强的后盾,期待孟春凤离开后,他能与小禾生活在一起。如今,他和小禾的亲人有杀父之仇,想往的生活化作了一片血海深仇,感情如同一只断翅的鸟儿,前有高山,后有深海,活着,除了睡觉吃饭,拉屎放屁,别的一无事用。

他本想掐死了小禾,报了杀父之仇自尽,可小禾偏偏活了过来。

小禾被家人抬走,唐二月对坟堆说:“爹,反正我把她掐死了,她活过来也不关咱们的事,从今以后没有了仇,也没有了什么——什么。”

他想说“爱”,可怎么也说不出来,总觉得自己不配使用这个字眼。

下午,小禾村里的人又来了,看着白茫茫一片披麻戴孝的人,唐二月知道是小禾回家说了实情,给爹洗清了罪名,因此村里人才来负荆请罪。

唐二月怕再见到小禾,就地滚下排水沟里,脑袋在地平线上时隐时现地远去,等他进了镇子天色已晚,供销社大院里行人匆匆,人们见了唐二月,眼神鬼影一般扑朔迷离。

唐二月猜着,这分明是对爹的死不以为然,还以为他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心中替爹鸣不平,我爹是清白的,连小禾全村人都给赔罪了,你们干嘛用这样的眼神看我。有的眼神让他无语,哼,一准是听了王副主任的胡言乱语,看你们一个个的,眼珠子憋得像只正在下蛋的鸡,想等着看我的笑话,让你等烂屁股,蛋在肠子里孵出刺猬来。

唐二月走在大院的路上,嘴上不停地应着“回来了”,“葬了”,心里不住地说着别人听不见的污言秽语。来到院门前,迎面一把明锁冷冷地把他挡住了,他是一个从不带钥匙的人,在果园场住的是茅舍,门从来不用锁,到了供销社,虽说家门上配有锁,可唐二月不需要钥匙。

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引得邻居围上来问长问短,言来语去中不时冒出“红杏出墙”的泡沫,眼看人越聚愈多,唐二月感觉掉进粪坑里一般地难受,哭丧着脸在众人的询问中离开。

“眼看天要黑了,你去哪来?”有人这么问。

唐二月心里回到,去哪?管你渣渣的屁事!

走出供销社的大门,唐二月不知不觉向西拐去,空白的思维里延伸出王副主任告诉他的那条路径。他走路很慢,用了将近两个小时才远远看见一弯卧在旷野中的小河。

月亮升起来了,田野散发着花草的芬芳,微风从浓密的玉米枝叶中穿过,发出密集的沙沙声。一些不知名的昆虫在水一般清明的光影中长啼短吟,令唐二月更加烦躁。走着,他不由停下来,伸手拔起一棵粗壮的玉米秸,在地上胡乱地摔打着:“渣渣的,连你们也嘲笑我!让你叫!”

一路打着,直累得浑身冒汗也没能阻止四野此起彼伏的叫声,唐二月气恼地一屁股坐在田埂上哭着说:“怎么都欺负我——爹,你去了哪里?我想你。”

忽然间,唐二月感觉心在一点点地烂开,正哭得伤心,远处隐约传来一个男人歌声,唐二月起身判断方向,正是那片河湾,他一下止住哭泣,身不由己朝前走去。

走了一会,歌声渐渐清晰,他已经听出来唱的是“牡丹之歌”。

以前,他常听孟春凤一个躲起来小声唱这首歌,觉得很好听,这会儿,在清澈的月色里听一个男人唱反而觉得恶心。

唐二月愤然把手里的玉米秸折断,举起来,试了几下没能掷出去,塞进嘴里恨恨地咀嚼着,从牙缝里发出:“叫你唱,我嚼碎你的骨骼!”

唐二月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随着男人的歌声落下,接着传来一个女人的歌声,唱的还是这首歌,从声音上一下听出是孟春凤。

唐二月忽然觉得心空了,连同刚才的烂痛,他抬头看着圆圆的月亮,两眼流着泪水,笑了,感觉爹就站在身边。

唐二月侧过脸,喃喃地:“我说不要她,就你不听!要是听我的,你也不会被人误会,背了一身腌臜不说,还赔了一条性命!爹——你也看见了,小禾用手指扒坟的样子,她对你有多亲啊!有些事情只有到死了才知道对与错。”

唐二月转过身来,望着歌声的方向,下意识地走了一步便停下来,淡淡地说:“使劲唱吧,一口气岔乱了筋骨,看你还唱不唱!本来——我们就没什么的,你在这好好地唱吧。”

唐二月回到家,让邻居帮助把锁撬了,一头钻进爹住过的那间,紧挨着厨房的小房子里蒙头大睡。

梦中,唐二月见到了爹,爷俩开始说着孟春凤红杏出墙的事,老唐后悔莫及,哭得满地泪水。

唐二月见爹哭得如此伤心,心里开始疼痛,直痛得乍然醒来。一翻身,才发现整个枕头被泪水浸透了。他慢慢下床,蹑手蹑脚来到正房门前,看见门锁已开,用手推了一下,里面上了锁。

唐二月靠在墙根,慢慢坐下,开始思索着天亮以后,该如何面对室内睡着的女人。很快,他想出一个很好的主意,望着月亮笑了,凄楚地笑了:“呵唻唻的,有什么了不起的,最好你随着月亮一起离开,我去爹的坟头等小禾,我们就在爹的坟前叩几个头,然后一道回来过日子,真好!”这样想着,不知不觉睡着了。

唐二月再次醒来天已大亮,一睁眼,看见孟春凤站在院子中间,脸对着左边的墙头,阳光刚好越过院墙,照在她阴沉沉的脸上。

她见唐二月站起,清了一嗓子:“你砸锁什么意思?”

唐二月拍了一下屁股,想进堂屋洗漱,没想到孟春凤抢先一步把门挡着:“从今以后,你住前面的偏房,我住后面的这两间,你的房子我不进,我的房子你也不能进。”

唐二月不说话,走到厨房边的压水井前,压了一大盆水洗脸,孟春凤一直在旁边看着,似乎等着明确的答复。

唐二月没有毛巾,双手抹着脸上的水,一下接一下把水甩在地上,有心说,那你把我的东西都拿出来,可就是不想开口,等甩干了脸上的水,心里劝解,拿什么拿,过去的东西都不要了,凡是沾了她手的东西都不要了!买新的,统统买新的;果园场和民政局补助我爹一千多元,再加上我的工资,想买什么就买什么。哼——你有本事唱吧,看你能唱出米面油盐大头菜来。

唐二月出了院子,刚走到办公室墙角,王副主任身子一闪,从另一个拐角过来:“二月,听说你昨天晚上砸门了。”

唐二月点了下头,知道王副主任下面还有话,装出一副麻木的样子,等候。

王副主任左右看了看,小声说:“我昨晚又跟踪了他们,两个人在河边唱歌呢,你知道他们唱了什么?”

唐二月心里回了句,在那桃花烂开的地方。

王副主任撇着嘴:“唱的是夫妻双双把家还——那个唱呀——比真夫妻还真。”

“王主任,我爹不在了,有了事只能求你了!”唐二月装出可怜兮兮的样子。

“你说,你说——”

“从这个月开始,我的工资只能由我本人来领。”

“那是——那是!回头我就给财务说一声。还有吗?”

“没了。”

“没了!你老婆她——听我说二月,你人矮,好歹也是个爷们,怎么能任由老婆跟人呢!你看过水浒吧,人家武大郎是个卖炊饼的都敢和大官人西门庆斗,你好歹也是个国家正式职工,如何甘心戴绿帽子。”

唐二月鼻子囊了囊:“谁稀罕她,愿跟谁跟谁——从今后,我只管好我的工资,她的事与我没关系。”

王副主任愣了一下:“这样好的一个媳妇你不要了?”

“呸!谁的媳妇!”唐二月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