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极则辱。真实感觉到架着摄像机的手在抖，画面随着手的波动而摇晃。恼怒她太要强，到头来还是熬煞了自己。想和做完全是两回事，想着怎么能坦然以对，想着怎么能无所谓，此般想法到了这一时间全部化为青烟。

真实带着摄影设备在开场后才蜗行牛步而来，她刻意站在背对着忍足的方向，且离在摄像机拍摄范围的最极限。她不想让忍足看见她。他再也不是她的人了，无法上前，仅止远望。

他似瘦了些许，头发也长了些许。尽管离得很远，她还是发现了他细微的变化。

双打比赛结束，忍足、日向组最终以7-6胜了桑原、丸井组。

真实即刻按下停止，掉头就走。哪怕后面还有工作，她此时也只是想稍微……休息一会儿。

“真实。”低沉的男音。

真实听到了忍足的叫唤，挣扎了须臾，还是缓下了脚步，慢慢的转过身，牵强扯出一抹笑，“哟，侑士……又见面了。”

刚刚比赛结束，忍足还穿着运动短衫，右手的网球拍亦不及放回，似是匆匆追上的样子。

他们就这样保持着沉默的姿态，不知道是在思考说什么，还是因为已经无话可说。

半晌，忍足终问，“你过得好么？”

“好、非常好。”真实硬撑着脊梁，用欢愉的语态道，“我过的很好，吃得好，每天都做自己喜欢的菜，不用考虑侑士的口味，现在住的也离学校近，不用赶电车，以前要站一整天的工作也辞掉了，你有在杂志上看到我么？我当了平面模特哦，很不错吧？”

“嗯。”

真实低了低头，喋喋不休道，“薪水高，有时还能拿到新季的衣服，一点都不累，学校里的大家对我也很好，都有来祝贺我哦，侑士你知道么？我现在和滕峰理莎一起……”

“你好就可以。”忍足打断她，沉寂片刻，又道，“真实，你想回来的话，随时都可以。”

真实愣神。

“那间房间……为你空着。”忍足望着她，眼色幽深。

木下蝶子走了？也许走了吧，但走了，并非从未来过。已成的事实，如流曳玻璃上的冰裂，就是抹了漆也不会消失。

“这样啊……你放心，如果我流落街头一定会来投靠你的。”真实伸出大拇指，几分俏皮道。

又是一阵静默，两两无言。直到一划清丽女声打破了他们间凝固的氛围。

“侑士，你的外套，快披上吧。”

身着冰帝校服的女生靠近，递给忍足他的衣裳，用略有敌意的挑衅眼神瞥了真实一瞬。

忍足接过外衣拉上拉链，对着这个女生笑了一笑，一如曾经对着真实的温暖笑容。

“比赛很精彩哦！”

“谢谢。”

“侑士你等下怎么回东京？”

……

这一刻，真实倏忽了然，忍足其实从来没有属于过她。她也从来没有真正彻底走近过他。她甚至无法分晓他对她是固有的、一贯的、公式化的体贴，还是特殊。

实则横亘在他们面前的，从来不是别人，只怪缘浅福薄，又或是生命里注定的一道坎。

他们再无瓜葛，她曾经为他付出双倍的情意，万事以他出发，现在看来，仅剩悲凉。

何苦呢？他若在乎你，毋庸费尽心机去讨他欢喜，若不在乎——那就更没必要。

见他们气氛融洽的在此有一句没一句，真实觉得自己太过碍眼，冒然离开又显唐突，真真是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她站在这里祈祷——快来一个人把我带走，不管是谁都好。

“真实。”

大概是神听到了她的祈盼，柳生的出现让真实无比轻松。

“比吕士？比赛结束了？”

“没，我要过会儿再上场。”哪里有什么神，不过是柳生见她消失场外，怕她面对忍足有意外状况，立时赶来而已，他看着真实手上的摄像机，“不去拍了么？”

真实会意，忙道，“差点忘记了，现在就去。”又对一边的忍足说，“侑士，那我走了，再见。”

她没等忍足的告别就先行转身，状若溃败。

柳生安静的陪着她走了一段路，忽然问，“真实，你等下有空么？”

真实点头，“有的。”

“能帮我个忙么？”

真实问都没问，直说“好”。

神奈川商业街最大的电子乐园里，真实眉角微抽，“比吕士，这就是你要我帮的忙？”

柳生默认，径直走到柜台，买下沉沉好几包代币，他细看货架，然后指着其中上层的一个娃娃，对真实说，“送给洋子的，我想你游戏技巧好，应该能换来。”

真实顺着柳生所指，见到那需要2100张游戏券才能换的礼物，信心满满道，“放心，比吕士，交给我吧。”

沸腾的音乐，此起彼伏的尖叫，让真实心头的阴郁一点一点消散。她拉着柳生到一台“赌博”机器，扔下游戏币，“比吕士，选什么颜色？”

“你喜欢就行。”

真实想了想，“那我随便选咯。”她按下红色的键，看着小球弹出，滚入通道，眼也不眨，“红、红、红！”

小球慢慢游移，掉落在绿色的格子里。

她一拍椅子站起，“就差一点点，可恶！”然后又投下枚代币，兴致勃勃道，“我就不信了，这次一定是红。”

柳生看着她斗志昂然的派头，浅笑道，“总会是的。”

几次过后，小球终于如愿以偿的落入红色，机器口吐出一串游戏券，真实春风满面，“走，比吕士，去玩别的。”

“好。”

柳生陪着真实，一个一个游戏玩过去，又是电子枪战，又是太鼓达人，又是大转盘，有奖励的，没奖励的，一个不落，连晚饭也顾不得吃。

“我要上了哦。”真实对着计力器奋力一击，计数值蹭蹭蹭的往上涨，一直定格到175，哗啦啦的喜庆音乐响起，套着拳击手套内的关节都麻了，人却是相当畅快。

到了**点，两人终于凑齐足够的游戏券，真实看着厚厚的几刀票，不知是什么感想。

她只是有些迟钝，又不是傻子，这一天游戏的花费买下5个要换的娃娃都够了，比之游戏带来的痛快，更让她看淡之前抑郁景况的是身边这个男生小心翼翼的维护，矜默而细致，厚重而深沉。

“谢谢你，比吕士。”真实抿唇低语，“还好有你在。”

有人爱你对你好，有人不那么爱你，有人讨厌你，有人无视你，这很公平，所以更应当珍惜珍视对你好的人，此为惜福，此为真谛，使得自己快乐。

“我一直都在。”

转眼已至情人节，真实几乎把这月存款都用来买了巧克力原料，比照着每封收到的情书封皮上的署名，给每一个对她善意的人都送出了一份义理巧克力，当然也不忘柳生的这一份，她这人比较实在，完全是按分量送，比如准备给柳生的巧克力已经不是按照颗数来算的——大大的一块巧克力饼，简直像是从不粘锅里直接冻出来的形状，已然忘记考虑这样的巧克力该怎么吃，如果直接咬下去把牙磕掉都是有可能的。

放学社团活动结束后，真实抱着巨无霸巧克力，走至网球部，今天新闻社事情多，此时已正值网球部训练完毕，部里成员三三两两的离去，她找到和仁王同路的柳生。

“比吕士，给你的。”

柳生接过，说了声“谢谢”。仁王雅治凑近，贼兮兮的对真实道，“噗哩，坂井桑，有我的份没有？”

真实嬉笑，“仁王桑又没有给我情书。”

白毛狐狸摸了摸下巴，道，“比吕士给你了？”

真实错愕，又见仁王摆手说，“算了算了，不打扰你们了，我先走了。”

既然一起走，柳生再次先送真实回家再走，左手提着的是那块沉甸甸的巧克力，虽然是义理不是本命，但从量变引发质变也是有可能的，所以这个情人节，他收到的巧克力抵过所有累计。

柳生到家，妹妹洋子撒娇着向他讨要巧克力，除了那块巨无霸，他将所有的都送到洋子房间，只提醒道要小心蛀牙。他一个人打开盒子，见那巨大的巧克力，不由哑然，真不知道她怎么把它从模具里拿出来的，用小刀割下一块浅尝，留有几分余地的甜丝丝蜿蜒，嘴里突感有异物，竟然还有一小截指甲融在了里面。他笑了笑，又割下几块，才把剩余的装好放在桌上。

晚饭期间，柳生的父亲忽道，“比吕士，有时间把你女朋友带回家坐坐吧。”

母亲芳子同是点头笑着附和。

翌日再见真实，柳生不经意的提了一句邀请的话语，真实诧异，“唉？这是？”

柳生道，“洋子想说声谢谢……礼物的事情。”

“这样啊，什么时候？”

“这周六你有空么？”

“有是有，但是上午要工作，下午可以么？”真实的休假已结束，继续担当杂志拍摄。

“好，你说时间吧，我来接你。”

真实算了算行程，道“比吕士1点来多摩区的分部影楼吧，我等你。”

说是等他，然而周六柳生十二点半就到达摄影楼，反倒是真实没料到工作拖拉至3点半才勉强完工，让柳生等了3个多小时，天寒地冻，虽然不是室外，但真实仍然万分过意不去，见到柳生第一件事就是一个劲的道歉。

柳生摇手表示不介意。

真实还是难以释怀，“哪有，实在是让你久等了，迟到太多时间了，一定很让你讨厌，非常非常对不起。”

柳生叹气，见不说清楚她是不会放心了，很认真的看着她，一字一句道，“真实，迟到这件事是否讨厌，完全是看被等的人是谁而定。本就是因人而异，所以，别道歉了，走吧。

真实移开视线，眨了眨眼睛说，“知道了。”

路至一半，真实蓦然发觉柳生家和她所住的公寓完全是相反的方向，哪来的“顺路”。思潮起伏，她并没有一语道破，遗留了无尽可能。

柳生家是一幢坐落在市北的独栋三层洋楼，外观复古大气，丹楹刻桷。他推开大铁门，领着真实入内。

母亲柳生芳子早已等了多时，见他们到来，满面欢喜上前。

“阿姨好。”真实鞠躬，又对着厅里在看报纸的中年男子道，“叔叔好。”

“快进来坐。”芳子拉着真实的手，忙不迭的道，“我们比吕士让你受苦了。”

真实不明缘由，只当是客套话，局促的回，“怎么会呢？比吕士非常非常好。”

柳生芳子曾想儿子16岁都没有交过一个女朋友，是不是有什么问题，现在才明白原来不是自己儿子不正常，而是他眼光太高，摸着真实的手，越看越喜欢，“你叫真实是吧？晚饭做咖喱好不好？”

“好，麻烦阿姨了，谢谢。”

芳子寒暄道，“真实这么小就出来工作，你父母呢？”

真实挠挠头，“他们都在天国了。”

芳子闻言，无不尴尬，更是怜惜，“辛苦你了”，并用眼神嗔怪着柳生——“怎么不早说”，害自己当了恶人。

柳生解围道，“真实，要不要到我房间去？”

“诶？好啊。”

上楼途中，真实问，“洋子呢？”

“她学芭蕾舞去了，晚点才能回来。”

“这样啊。”

柳生的房间宽敞而干净，澄澈的简直不像是男孩子住的地方，靠墙的巨大玻璃柜里放着各式各样的手办，真实看见了她自己，凌波丽，猫女，除此还有星际迷航，机动战士，连蝙蝠侠都有。

真实扬眉，“比吕士你原来真的是OTAKU唉，”再次补充，“还是骨灰级的。”

柳生不作答，算是默认。

真实又道，“我还以为你会把架子藏起来呢。”

确实，宅属性被喜爱的女孩子发现，多少有些窘迫，但柳生从来没想过要把这些遮遮掩掩，“大概是……想让你更了解我吧。”

真实的睫毛微微一颤，为了掩饰她的不自然，撇开话题，她随意的拿起书桌上盒子里的钉子形小物，问，“这是什么？”

“开球球座，”柳生回，“打高尔夫时候插在地上，托住球的东西。”

真实点头，这才想到一头墙壁挂着的大屏幕应该就是室内高尔夫设备了，她指着大屏幕问，“我可以试试看么？”

“嗯。”柳生打开机器，递给真实一杆球杆。背景乐声响起，画面出现，真实对着感应器利落的挥动手臂，屏幕里的球被击飞，长长的抛物线划过，最终掉到沙滩上。

“嗳嗳，好差劲。”真实赧然。

“你很厉害。”柳生微笑安慰她，“我第一次打的时候，直接落水里了。”

“是么？”真实再次挥杆。

柳生见她握着杆的手，忽然想到什么，从抽屉里找出一把指甲钳，等她玩性一过，他轻接她的手腕，顺当给她剪起了指甲。

“比吕士，你……”真实想抽出手，被他回握。

“你指甲薄，留长容易断。”

他很仔细，沿着边际极贴切极贴切修着每一片指甲，好像再多一丝就会感到痛，偏偏能牢牢的卡住那道界限，房间里只有“咔嚓”、“咔嚓”的金属碰撞声。

柳生低着头，真实只能看见他蹙着的眉峰，万分谨慎，好似医生在做一件攸关性命的大手术，她的心底有一汪泉水缓缓流淌。

真实不再去看柳生，视线流连，扫到旁的书架，排满了许多“柯南.道尔”“阿加莎.克里斯蒂”“艾勒里.奎因”“松本清张”“横沟正史”之类写的侦探小说，只在最角落，是8、9本相同的“Dream Passport”册子。

这是很久以前流行的东西了，真实没想到现在还能看到，在册子首页写上自己的愿望，做满100件好事记录，据说愿望就能实现。

“比吕士，这个能看么？”真实笑着对柳生说，示意小册子。

柳生拉开书架，把一整打都拿了出来。真实翻动，见里面竟没有一本是空的，只有最后一本还剩几页没填完，上一次记录的日期赫然是昨天。她以为这种做好事，至多就是地铁上让座，扶老奶奶过马路此间种种，没想柳生的思想境界比她高多了，不是“品川疗养院义工”就是“地震捐款”，有的一项数额能抵她一个月生活费。

真实咋舌，“比吕士有愿望实现了么？”

她觉奇怪，册子上100件事项是填满的，而首页写愿望的那栏每本都是留白。

“不知道。”

“诶？”真实诧异道，“什么？还有比吕士为什么不写愿望之类？”

柳生略做思考，“空着不是很好么，如果不经意间有心愿达成，就会想到‘或许是因为做了好事才会发生’这样。”

“嗳嗳？”真实好笑道，“我还以为比吕士会说‘我做好事是不求回报的’。”

“能实现愿望也算是动力吧。”

“比吕士果然很不会说话。”真实把玩着发梢，认真道，“不过却是一个负责任的好男人嗳。” 诚然，这样的柳生，沉稳外壳下似埋藏着炽艳的心，她顿了顿，道，“就是，社会责任之类。以小见大……吧。”她浅笑若无，又说，“下次比吕士做义工，叫我一起去吧。”

“嗯。”

愿望，似乎开始实现了一点点。

“哥哥，真实姐姐。”伴随着甜糯的童音，可爱的小女孩破门而入。

真实扬了扬手，“洋子，你好。”

“谢谢真实姐姐。”柳生告诉洋子娃娃是真实特地送给她的，小女孩非常有礼貌的道谢，又问，“真实姐姐陪我玩芭比乐园好不好？”

“好。”

晚饭用过，柳生将真实送回家，路上，真实忽然有感而发，“比吕士的家真的很温暖。”

芳子阿姨不因自己年少失沽而有芥蒂，反而更添怜爱，不断的为自己夹菜，询问自己生活有没有什么不便利需要帮忙，叔叔话不多，却一举一动流露厚重的温柔，阿姨要用剪刀剪衣服上的棉线，他递过去时候都是把刃握在手里柄对着她，妹妹活泼娇俏，没有半点千金大小姐的刁蛮。

当然，最好的大概还是身边的这个褐发少年了。

柳生不假思索，“你想来的话，随时都可以。”

不多久前，有一个人对真实说过差不多的话语，然而这次，她却是真诚的答道，“好，那比吕士不要嫌我饭量大哦！”</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