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特殊的气候条件所造,兰荠的夜色总是比其他国家要来得早许多。
这眼下才酉时刚过,整个章敕城的天色就已经完全暗了下来,无月之夜沉重垂临,如羽髦丰厚的大氅立展即收,如此却让这座酷寒难耐的北极之国似有那么一点点温馨的暖意。沿街各处人家的门户前挂上的红绸灯笼,橘黄的火光篦过赤红的绸布打在街道两旁堆积的落雪上,一层纱般轻薄的光晕覆着那垛垛幽蓝莹雪,倒也显出一种斑斓的意境。
夜寂冷,一条条渐渐沉沦其中,或直道,或弯巷的两旁商铺都相继关门打烊,只留下白日的人喧鼎沸被簌簌的风声一卷而空。但即便如此,也起码有一条异乎寻常,鹤立鸡群的……
那就是。
——芙蓉巷。
这条一旦入夜就立马变得灯火辉煌,热闹非凡的街道。是章敕最著名的“青楼一条街”。
人客往来,彩裳飘絮……可以说是对这条街最简单,也最精准的概括。
……
而这时芙蓉巷内某条岔路口的拐角处,某人正像做贼一样的猫偻着腰躲在一面阴影浓重的院墙背后偷窥着外面的动静,她就是叶芸嫱。身为今晚“青楼一游”的主要提议者,为此还特地换上男儿装的她应当是毫不犹豫,像个真爷们,昂首挺胸的朝那红楼大步踏进。只为查清一直涡旋在她心中的谜问。
但是……
眼看着对面那一排排紧挨密致,门扉大敞的房子,她就止不住全身一阵哆嗦,心若寒噤。很小时候不止一次在城外见过那些遭遇天灾战祸而致流离失所,无依无靠最终只能窝在城根脚下成群饿死的难民,哪怕是前不久刚经历过的那场惊心动魄的大战,也绝不及此般阵势。半空中交织悬挂的大红灯笼火光并簇,通红一片几乎是染亮了这章敕城的半壁天空;尤其是那些叽叽喳喳,吵嚷不休的莺声燕语,简直比战场上的厮杀惨叫还要刺她耳心。二阁的窗户外,好些色彩鲜艳的丝绢被姑娘们拈在指间冲街上的嫖客*挥舞着。这一刻,只有一只眼能够看见事物的芸嫱仿佛产生了幻觉,她看见好多好多七彩纷呈的亵衣被挂在窗外,随风摇曳得好不欢畅。
她承认,她腿肚子发软了。
“你到底看够了没有?”就在芸嫱踌躇不前,矛盾不已的时候,她身后的那片黑影中传来了一支熟悉的声音。显然是被强行拖来的冷牙。
“你不要吵。”芸嫱不耐烦的回道。她打紧的又瞅了一眼对面被夹在一排青楼中的“霏雨楼”,才回过头,皱眉撅嘴,眼神颤颤的望着矗在黑暗中的冷牙,对他再三嘱咐强调。“记住,今晚我们来这里的目的不是要你快活。办正事要紧,所以你最好是不要离开我的身边。”
冷牙啼笑皆非的看着面色明明紧张到扭曲的她,却还要强装镇定,别看她说得那么理直气壮,大义凛然。在他看来,压根最后一句才是重点。言下之意就是让他不要丢下她自顾去寻欢……是吧?他就暂时自作主张的这样理解了,否则下午被她搞坏的心情怎么弥补?
但同时他也不得不承认,有那么一瞬,他的心又像前几次那样不由自主,不谓分明的乱动一把……为了能顺利进入青楼,她用一身干净雪白的锦袄长袍代替平时的女裳罗裙,腰间还束着一条冰蓝玉革带,脚上的白锻长绒靴将她柔弱的气质衬起几分硬朗。加之为了不至于太惹眼,她又取下了右眼上的眼罩,虽然这只眼什么都看不见,但是至少在外人看来,她这样与常人无异……所以此时她的模样,活脱脱就是一个清雅脱俗的翩翩少年。
不过,身为女儿身的她,想必从小就是在那相爷府内受惯了以礼至尚的孔孟儒家之学,何时见过这种场面?只怕对她而言,这种不知令众多男人心驰神往,前仆后继的至尊宝地正是危险不可估量的龙潭虎穴。
瞧她一脸单纯害怕的表情,别说,他还真怕里面那群女人会把他的这位王妃给生吞活剥了。
“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见黑影中许久都没有传来回应,芸嫱不免有些着急的催促道。就怕他一个不痛快就改变主意说要“打道回府”。
被她的声音唤出沉吟的思绪,冷牙即从她脸上有些仓促地收回专注的视线。受身体支配的抬起手臂抚上她的头顶,再轻轻压上两下那些冰冷的发丝,语气异常轻柔道,声音中透着一种无法抑忍的愉悦。“只要你想清楚了,我就不会离开你。”说完,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划出一道灿烂的弧度。
“毛翳,带着你的人留在原地候命,待会儿看我指令行事,都明白了吗?”
“是。”冷牙话音刚落,黑影中就传来一束低沉整齐,听似故意压低的嗓音,回答得干脆利落。
这算不算天意?恐怕在兰荠史上,能陪自己的王妃来逛青楼的男人,除了他,不会再有第二个……望一眼天空,冷牙在心底无奈一声轻叹。就迈开修长的双腿走出了黑影。
看着身材高颀的他带着自信昂然的背影向青楼走去,芸嫱原本平稳的心境没由来的一阵颠簸,她中邪了?竟会觉得他的话中似有弦外之意?更令她匪夷的是,她眼花的认为他的本性远没他那张花哨的皮囊所表现的那么坏,其实他是好人?难不成,妖也有变人的一天?
这,怎么可能……?
于是在冷牙的领头下,芸嫱也自我壮了壮那快缩成米粒般大小的胆量,一步不落地赶紧跟了上去,紧紧跟在他的身后,终于踏进了这块令她内心悸寒的地头。
“哟,瞧瞧这是谁来了?徐公子,许久不见,今天倒是怎么有空来妈妈这里坐坐了?”两人刚被门口的侍童引进大堂,顿时一支尖利的声音传来,然后就是一个体态瘦峋,穿着艳丽,满脸浓妆抹彩,手拿绿色丝绢的老鸨子摇头晃臂,扭腰摆臀的向这边过来。
徐公子?
芸嫱有些反应不及的抬头看着冷牙,方才想起他们为了掩饰身份,早已换下了那条象征性的紫色抹额,取而代之的是一条从某武官那里借来的蓝色抹额。
“许久不见,想不到王妈妈还是这般风韵。”冷牙与对方无伤大雅的调笑着,丝毫不在意那张布满岁月痕迹的脸上,依靠厚重的脂粉却怎么也掩不住的一道道深邃沟壑。
“呵呵呵呵……”被冷牙这么成打的一堆好话恭维,已上年纪的老鸨竟也如少女般的手指扯起丝绢的两角,掩嘴娇笑了起来。“瞧瞧这多甜的小嘴儿,难怪会把我家那几只小妖精迷得个茶饭不思,天天坐在那挑头儿盼着呐。”说着,脸上笑意未散的老鸨又习惯性动作的朝冷牙甩了甩手中的丝绢。
始终躲在冷牙身后的芸嫱,见相谈甚欢的二人,也忍不住微微侧头往外瞅瞅。
真看不出,这老鸨年纪是不小了,而且脸上瘦得除了骨头也没个二两肉,但丝毫不影响她乐得跟朵花儿似的。谈笑转眼间更是惹尽风情……正想着,芸嫱顿觉一阵呛鼻的香粉味直惹鼻尖,抬手揉揉,却忍不住一个喷嚏出声。
通过这个喷嚏声的吸引,老鸨这才注意到了冷牙身后还站着一个人儿。便歪着那插满朱钗玉翠的脑袋好奇的瞅着,“哟,这位标致的小公子是谁?”
“哦,他是我堂弟,小子从小就被父亲管着窝在书房里。虽然肚里有墨不少,可这风月场上之事还一无所知,所以今天就被我一同带来了。”冷牙给勾过手臂将身后不敢示人的芸嫱一把拉出,但那只手臂就此放在她的后腰上没有放开。
“难怪我奇来着怎么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啧啧,瞧瞧,瞧瞧,这可人儿样儿,不知以后又要勾引多少狐媚子呢。”老鸨自顾一个人兴奋地奉承着,完全无视芸嫱一脸僵硬的表情。
一个模子?
她大愕,不禁暗想这老鸨子还真是睁眼瞎话,把好话给说顺嘴了。要眼抠到什么程度才会觉得她和冷牙长得很像?她承认,冷牙这厮可能是打娘胎遗传,自身条件优渥的他穿什么都是“人模狗样”。但自己……她还是有自知之明的。
“听说你在两年前替那红香院的菁云赎了身?”就在冷牙与老鸨为了新面孔的芸嫱寒暄热闹之际,一个优雅但却敷冷的声音插入三人之间。</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