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那把剑离我的喉咙只有毫厘之差,但是四分之一炷香之后,那把剑的女主人将会彻底地忘记我,因为有个人说了一句话,“这麻布下的尸骸不对!”
“当然不对!”白秋练的剑气严霜已经让仵作觉得自己只剩下半条命,“这些尸骸应该被入土为安,而不是在这里被亵渎!该死的凶徒,赶快束手就捕,跟我见官去!”
所谓宵禁,不是安保措施严谨得像军事禁区,若真靠这个便想宵小绝迹当真有些好笑,不过起码可以杜绝人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成群结队晃荡。
当初仵作唯唯诺诺,他只希望快速回到自己营造的庇护所内,只有在那里,他的神经才敢稍有松懈。同时他赌咒发誓,从今以后一定要离开这些封刀挂剑的武林中人越远越好!转脸就以这个理由和两人分开走,以家里是出了若干事情所以出了一趟门,不过现在已经没有事了的言辞应付探头探脑、好奇心过剩的邻居,事实是,虽然巷子里除零落的几户人家之外不见人踪——乔装改扮但明显不是合法夫妻的罗缪两人,脸上挤出能挤出的最诚恳的笑容,还是被金水镇的人像防贼一样从每一扇门里边向外从头到脚地打量、提防,转过头去就交头接耳、指指戳戳。
仵作特理直气壮,义正言辞的解释,不要瞎说啊!特别是白秋练小天使不要乱看,会惹出麻烦的。小地方就是这样子,这里的民人虽然富起来了,却过的都是还比较原始的生活,思想也很守旧,因循守旧,抱残守缺,唯独传闲话方面听风就是雨,消息比西方夷人的书记者跑得都快,动不动想搞个大新闻,或者批判一番。懂不懂?
罗缪立刻明白他的意思,这年头为了清除武皇遗毒,朝廷扶持理学当道,男女授受不亲,女孩子名声十分重要,最看重的也是“清白”二字,“未成年小女孩和少年郎的野合”之类的,可是这种小城镇内流言的绝佳题材。这种基于部分真相的流言最是恶毒,作为标题党,无疑能触到许多人的兴奋ac点。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我已经成年了……”白秋练想说自己的天葵早就来过了。不过也有点心虚,她可以接受轰轰烈烈的死亡,却受不了流言蜚语。
更糟糕的是,仵作同情的看着他们……呃,罗缪。
因为流言好像‘婊’一样会出现很多变种,比如,“震惊,少年郎只爱萝莉为那般?是真爱的抉择还是器官的缺陷!”
这一次罗缪也咬牙切齿,能忍吗?
不能忍!
叔可忍婶子不能忍!
这是使得我这个未来的救世主颜面无存啊,你想想,谁会敬畏一个短小精悍,裤腰提不上去的家伙呀!可恼的是这流言还无法辩驳,我总不能召集百姓,然后与白秋练操练给他们看吧!
“贼溜溜看什么看?砍你喔!”
好消息是罗缪他们不用担心明天一早自己的流言满天飞,因为现在的头条热点还是杀人诛心事件,基本上金水镇的所有人都在议论尸骸复活的事,没根脚的外来人很难不被人发现的进来。
一方面,绘声绘影的八卦流言总千年不易地会流窜,产生群体性癔症。倘若死者是外来流民,而且又有人证,公门中人往往会采信人证的说词,每个人也许会承认自己看错了,但很少会承认自己想错了,时间太长,谁也说不清楚会有什么后果,至少罗缪知道,被流言杀死的,可不止一个阮玲玉。
另一方面,虽然都是为了安全,这让外来人要是没点儿气量的,光精神、肉体上虐凌,想就能让人发疯了,也很难认定到底谁是真的寿终就寝,哪些人是遭到刀兵之灾。
虽然两方面都各有各的问题,但拿女人撒气算什么英雄好汉?
“不用担心,马上流言就会消失的,很快,没人会再说了!”
如果今天有重大发现的话。
罗缪杀气腾腾。
仵作心中立刻浮现出这对江湖侠侣屠杀整个金水镇的景象,腹诽江湖人和猫一样都是喜怒无常。
一路上想着罗缪的话,走进有些破落的巷子里面,在如同被灌了铅的双腿羁绊下,仵作做贼一样,把两个人领进家门,罗缪还看见旁边贴在墙上的一张告示,赫然是缺斤少两的简体字。那是一张奇异的奖券。
具体内容是“本奖券为户部发行,奖励农人种棉起见,凡有棉田五亩者即发行一张,当众开奖,用抽签方法决定得奖号数,奖券之中奖号数在厂外公告之,本奖券五条为一张,一万张为一组……”云云,落款都已经斑驳不齐。这是他们在这里除了班头的武力之外,唯二的感觉到朝廷的存在感。其他时候,朝廷就是个小透明,或者说,虽然朝廷仍然处在自吹自擂盛世的年代,但是谁都看得出这破屋子已经岌岌可危,只差临门一脚了。
仵作带地窖的房子概念上说不定更符合人择原理一些。
他的家破败而狭小,除了较为干爽,和一般镇民的认知毫无差别,然后推开一扇暗门钻进去,里面别有洞天,走下老旧的楼梯,地上铺着厚厚的灰尘,穿过迷宫般的曲折通道,最终仵作从鞋底下掏出一枚锁钥,给一扇一看就是价值不菲的大铁门开锁,“这可是从天工坊重金求购的秘门,如果不是我本人以特定的方式打开……”他看了一眼罗缪,冷硬的面容出现一丝裂纹,欲言又止,显然想不通对方是怎么发现他的秘密,当然,他不知道这世上居然有人一对眼睛能穿墙,热感应、热射线,了解一下!
事实上别说没想到,就算他知道也没用,千算万算,居然算掉了这两个人不是寻常的江湖人,应该说是不走寻常路!本以为让他们满足于替天行道,抓凶手的大侠游戏,这段时间由于衙门对此案已经盖棺定论,等到尘埃落定,断了他们的线索他们便不会在这小地方里停留,没想到他们居然会这么做,和那些兴趣使然的少侠画风不一样啊!
仵作不情不愿的打开门的时候,两个人感到一阵污浊的阴风扑面而来,墙上防潮的白灰因为时间久远已变得斑驳不堪,接着两个人见到木架上成排的尸首,有些全身不着寸缕,直挺挺躺着,谁都能看到,却让人生不起邪念,只因为他们的体腔被打开,血糊糊一片,还有些身体部分被抛在旁边的罐子里,其他的覆盖着裹尸的麻布,却是让人忍不住去遐想麻布下面他们的死不瞑目的尸体,那让人作呕,更让有侠义感的小女孩儿,义愤填膺。
难怪白秋练义愤填膺,九州人自古就敬畏死者,虽然朝廷有会昌灭佛之事,但民人普遍地相信人死后精神不灭,可以来世投胎,这样就必须保证原身的完整。而江湖人四海为家,虽然许多人相信各大门派的功夫有延年益寿、返老还童之效果,甚至武功的最高境界是白日飞升、破碎虚空,或者浮屠、道脉都有灵丹妙药推迟死亡而人家永驻;但大多数功夫初窥门径的江湖人想都未敢想过如此!他们也大多数在略有小成之前,就走上刀口舔血的不归路,往往不得好死,甚至死无全尸,因而对于江湖人,盗尸和发丘摸金没区别,而且更加恶劣,而一般人盗尸的目的不外乎是用来‘金蝉脱壳’、借尸还魂之类的鬼把戏,甚至是恶作剧或是报复。”白秋练不是小孩子了,她甚至想到,仵作盗尸可能是为了非礼——这次死的女人有的不算漂亮也挺年轻。
那是因为她没有仔细看过尸体。
“只是解剖而已。”作为曾经在论坛上参观过‘大体老师’摄影展的社会我罗哥,罗缪表示这都不是个事,一切似曾相识,顺便鄙视一把自吹是龙舞手下头号双花红棍,想当年手拿承影剑,从星岛砍到月港,砍了3天3夜,眼睛都没眨的白秋练,说什么‘老娘杀的人比你见过的都多’,不过作为‘超人’,罗缪表示肺活量也超人,不和小女孩一般见识,只是云淡风轻的装了个逼。
“可是就算是仵作,寻常时候也是不解剖尸骸的,除非是在苦主要求下或者特殊情况下,才是可以剖开尸骸的甚至可以开棺剖尸!”白秋练表示虽然我读的书少你也不要骗我,“由朝廷命官下令并报刑部记录在案,在光天化日之下,请沙门、高功做法行仪式以慰在天之灵,这家伙分明是盗尸、毁尸!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杀人不过头点地,即便是我们魔宗也不做这种坏江湖规矩的事,让我斩了他的狗头!”
看来她除了砍人还是跟着龙舞学了不少东西的,那个炮姐意外的有常识呢!不过这怎么难得过来自资讯爆炸现代的穿越者,罗缪深吸一口气,施展了‘满口胡柴’简称口胡的无上神功。
“白丝萝啊,你知道为什么哪怕是魔宗也不会这庖丁解牛的学问?”
“才不是什么白丝萝”,白萝莉再一次被罗缪带节奏,猛拍了一掌木桌,忽视了他的偷换概念,“为什么呢?”
罗缪一张嘴就是另一个世界的考据,“前汉时,朝廷曾经处决一个名为王孙庆的叛党头目,将其进行活体解剖,然后诸子百家的医家人将细竹片放入血管……我是说血脉中,观察其流动,结果发现人体的血脉和医典中的十二经别、十五络脉、十二经筋、十二皮部不相吻合,无法合理的解释经络系统的存在,既然三坟五典的经书是绝对真理,因此,这次的活体解剖,就经络学来说是一次失败的逆向工程,从今而后,在九州的医学领域中,聪明人就放弃了解剖人体,解剖学在九州成为仵作所必需了解的学问,而不是医士所必需细查的功课。
光阴荏苒,世人只记得华佗温骨草和麻沸散,却选择性忘记了“哎约喂”、“这脑瓜”、“得开瓢”的勇气,毕竟,变法是要出身神血的,纵然你有实践梦想的勇气,但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的前提,是无论你是江湖人、差役、码头力夫、仵作或是朝廷命官,你最终都必须妥协,效忠自己所属的群体,否则就是离经叛道,成为千夫所指,最后身败名裂,千百年来人们都遵从古老的教诲,惩治阶级背叛者的方式及其残酷远远不是现代社会的中学生暴力游戏可比,而反过来把老祖宗传下来的国粹供起来奉为圭臬,坚持两个凡是,当然没有什么错误,还可以当大师呢!”
人们都喜欢待在些许固有思维里,因为它让自己感觉省力,获得安全,因而,大师们很轻易知道芸芸众生想要得到的是什么,那么,就可以忽悠……不,整理国故、薪火相传。
“总觉得你得意洋洋地而且不动声色黑了某些人呢。”和罗缪厮混久了,白萝莉也学会了于无声处听惊雷,不过和罗缪相处一段时间后,她发现这家伙虽然说话有点儿不着四六,但往往是一针见血,以至于对罗缪有了某种奇怪的信任感,现在听到他这么说,萝莉心念一动,收取了承影剑,示意仵作:“哎!把尸骸上的麻布揭开来看看”。
仵作已经习惯了这些江湖人对自己明里暗里的看不起,他苦笑一声,肩膀塌拉下来,刚把尸体上的麻布掀开一个角,然后……惊得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呆滞的吐出一句话。
“诈,诈尸呐!有鬼”!
然而白萝莉比他的反应更大,鬼!哪里有鬼?她拔出剑来胡乱挥舞,自己也转向罗缪身体后面寻找庇护,恰恰看到了一道黑影掠过,在斩击之前,她看到那赫然是一只黏糊糊的软体虫,从死者的尸骸中攸忽弹了出来,若非仵作吓得坐了个屁股蹲儿,就已经弹入了仵作的口鼻中,设身处地的想到了这里,她打了个寒战,手中承影剑挽了个剑花用这个切金断玉的神兵,把恶心的虫子切成了刺身。
“剑下留人……留虫,这下子没法分辨了”,罗缪叹了口气,没办法,女生总是对虫子没有抵抗力,会不自觉的进入肾上腺皮质激素一时分沁过多状态,无论对方是女皇还是‘潜龙’十大杰青都是一样,作为恐怖直立猿,精神和体力上适度的紧张也可以充分调动人体内潜在的能力,当然在高度亢奋的状况下,会造成非适用者躁狂以及冲动、易怒等诸多副作用,但是处于这个状态的恐怖直立猿的反射神经、攻击性、以及第六感会超出常人数倍,就如同短时间内施打过多的幻药,激发兴趣,振奋精神,使肾上腺素的分泌增多,心跳有力,各器官组织能够得到足够的血液和氧气供应,从而改善全身的生理机能,增强人体的免疫力和脑组织活力。
何况,她还是个孩子,嗯嗯,没有什么错误。
在萝莉的强烈反对,特别是无形无迹剑锋的威胁下,为了不落到和虫子一样的下场,头疼心悸的仵作叹一口气,猛然把那张盖着尸体的麻布全部拉开,白秋练睁大了眼睛看着下面的尸骸,这一次,她大吃一惊的原因是:盖着尸体的麻布之下躺着的,不是任何一句被害少女的尸骸,而是一个胸腹无起伏,鼻口不出气的黑衣人,就算是死后有灵去暹罗变了个性,也是与受害人的年纪格格不符,显然是掉包了,可是如果有人闯进来直接就可以兴师问罪,又何必大费周章的搬运尸体。
“所以我说。”仵作艰难的吞下一口口水:“这件事从头到尾有鬼!”如果不是他久经考验,遇到这种事就是自觉做了亏心事,寻常人怕不早就是被活活吓死,平常人也不会偷了些尸骸藏在家中地窖里大卸八块,虽然心情大起大落的仵作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说,这只是为了继续祖传的手艺,毕竟拳不离手,曲不离口,这可不是习炼两天休息一天,三天一循环那么简单,作为行业技术权威,无论年龄大小、身体强弱,不是长时间接触尸体也练不出明察秋毫的本事,而死者为大,死后有灵,要是一切都放到明面上,那有人家让他对亲朋好友的尸体动刀子,不打死就是好的!
也就是近些年发生了这些凶案,才让他有机会练手,这也是公私两便的事儿,毕竟,如果苦主的尸骸都完全被入土为安,仵作如何设法检验出致死原因,让沉冤昭雪呢?
罗缪总觉得这家伙已经走火入魔了,似乎在他眼中尸体会说话,会表达情感,会产生魅力,哪怕要为此每日担惊受怕,失眠、不安、忧虑、惊恐。达芬奇创作蒙娜丽莎的微笑,不会也是在这宗情况下吧。
“不,没这么幸运进入《第三类接触》。”朝明显时间不同、来源也不同的尸骸上瞄了一眼,看到一些身体缺乏肌肉的张力,甚至于有一种"豆芽菜"的感觉,也有一些肌肉发达,显然是好勇斗狠之辈,死因也有自然死亡和意外死亡之分,有竟然十处八处骨折,器官衰竭功能丧失的,四肢扭曲的,经脉破裂的……他们生前或者是那么年轻、天真、有力──最后却变成了一个自己最不希望成为的东西,罗缪若有所思,就像通过扫描发现了这个暗房一样,通过热感应他早就发现那身体的不对,真是方便啊!
其他江湖人做得到吗?哦,这也说不定。
这个世界存在‘武功’这种神奇的东西,按照白秋练这专业人士的说法,武林高手们面貌和体态明显不属于一个年龄段,百岁高龄的江湖名宿都能思维清晰,双耳不聋,两眼不花,目光炯炯有神,声音洪亮口齿清晰,呼吸悠长舒缓,大异常人,心跳有力,但每一下地间隔却长于寻常农人,体力,神经反射功能,血压、心肺功能当然也都十分正常……都相当于比他们年轻20年的人水平,据说武功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就要学会利用天人合一境界超越凡俗身体的藩篱……甚至可能改变体内的生体组织,使机体的主人能避开本可能彻底致命的伤害……”行则身劳,劳则思息,动极而反于静,就算是身负重伤也不要紧,心跳快要停止的五脏六腑重伤,现代医疗手段无能为力了的,无需用体外仪器和人工肺心维系生命,只要送入内气,也会在瞬间变得跟刚闯荡江湖的少年郎一样意气风发,当然虽然大难不死,但日后他的武学境界是只能够慢慢恢复。
寻常江湖人能够很方便了解自己的生理体能和衰老状况,那些名医多半同修武学,也就通过望闻问切综合评估体能状况,但肯定没有像现代社会一样做针对个人患病危险因素的大数据筛查和健康档案,造成这样不重视体检结果的原因很多,最重要的是综合国力,其他不是最重要的原因之一就是前贤并没有给出具体的解剖学措施,充其量只是内气体检为主,给了奇经八脉的报告。
那些个有智慧的大医士,说的话也是很有哲学地,就算是罗缪所知的比现代社会各种刑侦剧里传闻的犯罪现场探究和鉴证实录学问多不到哪儿去,也看得出若干所谓“开棺验尸”测定死因也只能属于认认真真走形式,并没有进行最普及的“手工”尸检,更谈不上将解剖学发扬光大,好像现代社会一样进行外科学的辅导和科普教育,不够准确的感官信息,能够形成是不够准确思维方式,就算是名医给的建议中大多是针对疑难杂症,武学暗伤的对症下药,却缺乏了若干常识的东西,并没有给出适合普罗大众的评估结论,有时甚至还会误导,说什么生老病死一切都是命数,类似于仵作这样的胥吏,致力于把若干行政事务的运做神秘化、特权化、小型化,使局外人根本无法了解整个运做过程,反正那些泥腿子都是贱命一条,于是,那些“专业胥吏”就有了继承胥吏特权的理由和空间。
阿弥陀佛,不破不立,不新不旧,不盗火不旧日,虽然出发点谈不上高尚,如果没有仵作这样子因为各种理由舍身求法吃螃蟹,埋头苦干摸尸体(大雾)的人,恐怕这种泥古不化、因循守旧将永远止境地继续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