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茶杯,武夕弦一双水银色瞳孔清冷冷看向熊爷:“熊爷为何如此惶恐?”
见熊爷面色骤然一变,又接着说道:“难道之前也有人查过这件事么?”
熊爷紧紧闭着口,半晌没说一句话。再开口时,竟已经眼眶微湿:“我曾经也不信这个邪。我有一位好友,师承昔年三大‘名捕’之一的成步堂,是州府一名捕头,幼时也曾在这金水镇住过。出了这事半年之后,那时候已经连续死了五名姑娘,几乎个个是我看着长起来的。”
“可那时候,什么【六天故鬼】还阳、阴婚鬼嫁……种种光怪陆离的说法已经在附近村镇都传遍了,城里正人慌马乱,也不大来人管这事了。于是,我就给我这位好友写信,希望他能过来查一查,到底是何人装神弄鬼,做出这丧尽天良的勾当来。”说到这,熊爷又长叹一口气,嘴角露出一抹哂笑:“说真的,在那以前,无论金水镇的人如何说,我都不相信这世上有鬼怪。”
“那之后便信了?”王元姬面如古井不波淡淡问道。
熊爷哂笑着摇摇头,目中露出些迷茫神色:“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到底是人为还是鬼祟,我只知道,这事不是一般人管得了的。我那位朋友……”熊爷说着,竟有些哽咽:“我现在只万分后悔,不该叫我那朋友来趟这趟浑水……如果他现在还活着,也该儿孙满堂!”
“熊爷。”一阵静默之后,武夕弦轻唤了声,又继续问道:“你那位朋友,死后可也被挂于贡橘林上?”
熊爷一愣,又轻轻摇头:“那倒没有。不过……”
“不过什么?”王元姬略带急切的问道。
熊爷有些茫然的摇着头回道:“这事说来也有些怪异。我那位朋友来到金水镇,第一件事便要求查验尸体。一连看过几具尸体后显得很是兴奋,直说一定能抓到这凶手。而且他当时非常肯定的跟我说,凶手根本不是什么鬼怪,一定是人在趁机作乱。”
“紧接着第二日,他便只身一人进了那片林子。我当时也要跟着他一同去,可我贪恋杯中物坏了根基,怕去了也是给他添乱,便和召集的各个民壮一起在林外守着。可那天直到天黑,也没见他出来。我当时便觉得有些不妙。那会儿正是冬天,各人便劝我回来,我走到路口,就见……就见我那好友的无头尸首挂在路口一处房檐下的杆子上,心脏也被摘取了!”
一行人闻言面色俱是一变。
王元姬最明白,这是何等嚣张,更惊怒此事居然没有上报。江湖人虽然动辄轻之生死,却极少与朝廷作对,杀官造反的更是凤毛麟角,毕竟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朝廷虽然远不如太宗皇帝时代强势,但有护国十四门借助浩气盟鞭笞天下,一体两面,各地江湖大豪也尽力维持江山与江湖的井水不犯河水。
虽然这种捕头基本不算朝廷命官,但除了五类魔,已经很少有人如此公然挑衅官府了……一旦上报,不管是朝廷还是藩镇都会派兵清剿。
不过这里算是河朔三镇和朝廷势力范围犬牙交错的三不管地带,多是乡贤以私法自治,或者是因为如此,被隐瞒了事态?
一行人彼此交换一个眼色,罗缪不动声色开口询问:“熊爷,昨晚上是否又有姑娘失踪不见了?”
熊爷似乎还停留在那日的回忆中难以自拔,罗缪一连问了两遍,才恍然回神,面上也不知是喜是忧:“刚才我准备出去……之前,还没听人说。那女人可能是附近的山民或者逃来的难民……我知道这样说显得有些冷血,只不过这样没有户籍的,死走逃亡往往是民不举官不究。不过,现在也没甚分别了。最近这些日子,几乎每隔十天半月镇子里都会有人不见!昨晚没出事,还有今天,明天……”
一行人又打听过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便起身告辞。那熊爷也有些恹恹,起身将一行人送到门口,又讪讪的道:“各位千万小心。”
行返客栈,罗缪正准备把那夜魔窟所见所闻告诉众人,一行人迎面就撞上一个跑的急切的孩子,一路上有些上气不接下气的嚷嚷道:“不好啦!又有,又有两具尸体,被挂在贡橘林边……”
一行人赶到的时候,就见不远处几个民壮正站在一棵树下,有人仰头朝上方喊着,似乎在指挥着什么。
武夕弦微微蹙起眉心,尚未开口,一旁白秋练已经纵身跃了出去。王元姬见这情形不禁嘿嘿笑出了声:“小家伙还是这么急啊!”
罗缪身边香风飘过,她也使着轻功奔逸绝尘。
武夕弦叹了口气,和罗缪一起慢慢的行到跟前,就见一众人等都张大嘴朝树上望着。
那之前正在爬树的年轻人刚被白秋练拦了下来,正脸红脖子粗的仰头瞅着。
白秋练望着眼前这棵足有五六丈高的参天大树,向后退了两步,娇喝一声,提气窜起身子凌空一跃,行至半空又绷起足尖蹬了一下树干,这才顺利站上那根吊着尸体的树干。
与此同时树干“咔嚓”一下应声折断,震落一地烟尘。
那边王元姬已纵身而起接住随之坠落的尸体,将之放置在那几人事先准备好的滑竿上。
武夕弦这会儿已经掏出块帕子,又折了一枝细枝,将漫天飞舞的烟尘轻轻刮下。王元姬捧着帕子,和罗缪凑在一处仔细看着。
武夕弦面色沉静轻声说道:“血的味道,好像还有……混了不少东西,应该有石黄。”
王元姬和罗缪各自用指尖沾了一点,放置鼻端轻轻嗅了嗅,又在指间捻了捻。前者被作为继承人培养,所谓不为良相便为良医,加上算是半个江湖人自然也都略通医理,而罗缪完全是靠着资料检索。他们几乎同时点头肯定:“是石黄,不过……”再多的资料不足,就没法看出来啦。
白秋练得意的笑,嘟着嘴道:“我这里倒是看出几样别的东西。”见其他人都专注看向自己,这才露出胜券在握的些笑颜:“琥珀、珍珠、郁金、王不留行、当归、滑石、海金沙、石韦、甘草节……。”
见其他人似是不解自己为何如此笃定,白秋练难得的有些腼腆,转了转眼珠,小声解释:“那什么,这几样都是驼队常用,那些家伙在蛮族那里眠花宿柳,往往落得一身病,不备上这些可跑不了船!而且是药三分毒,这些药自然更都有些毒性,若和人身气味混在一起便会生出一种特别的味道。一般人闻不出来,不过我经常跑驼队上玩,就比较熟悉。”
武夕弦微微蹙眉,似是有些想不通,但也没再说什么。从王元姬手中接过帕子小心收好,一行人便转身朝众民壮方向走去。
各人之前正是去各处家报信的,听说这一行人有意要查这件事,便跟着一同过来。刚才一行人研究树干上烟尘的同时,罗缪已经跟在场的几个人了解了大概。这几人平日里都是有些胆量的,其中一位名叫魏不周的杂货商,还是金水镇一家僰人的上门女婿。虽然岳父母一家亡故,但金水镇出了这怪事后,他家里也没有搬,且一直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帮忙。反倒是有些人家因为实在怕的厉害,家里姑娘一不见便觉人是回不来了,也不等帮孩子敛尸就急匆匆搬走。
几人每过几天便私下里结伙来这贡橘林边看看,帮忙收敛尸体。多余的也不敢做什么。今日一听人说有外来人来帮忙查这怪事,一众人等明显既喜又忧。那位州府刘捕头的事仍萦绕在众人心头,现在已经没人敢笃定不是鬼物作祟。
另一具尸体在一行人来之前便已经被放了下来。武夕弦走到尸体跟前蹲下,转头看向众人:“我们要查验尸体,麻烦各位到一边等候。”
这几人原是赶了骡车过来,滑竿白布一类的东西也早都准备好了。听风姿非凡的武夕弦说要验尸,几人都老实点头,和赶来的各人一起往稍远的地方走去。
罗缪和王元姬也走过来,和武夕弦一起查看尸体。就见死者左胸位置,心脏被人一刀剖出,下刀的位置、手法显得非常专业且纯熟。
武夕弦清冷的水银色瞳孔一一扫过身体各处,最后伸手拂上男子隐隐泛着青紫的眼睛。
“好快很准的剑法!”武夕弦来回踱步,抬眼看向对面的人:“这人的心脏是被一剑活生生取走。是高手!”
看着眼前尸体堂而皇之豁开的胸口,再看向那张尚且青涩稚嫩的面容,罗缪清俊眉眼渐渐浮上阴霾。每向江湖走一步,罗缪就越发的坚定自己和这个世界画风不一样,那些在自己眼中看起来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在他人的眼中变得那般异样。而这种离经叛道,嚣张的不得了的杀人取心,却无人问津。
所以啊,自己既然忍不住会顺手捏死一些像这种一般江湖少侠或者司空见惯、或者畏之如虎、或者犯不上理会的渣滓,要是再想低调下来种田,决计是不可能的了。既然如此,那他就用绝对的力量碾压而去,让所有人都只能看着他的背影仰望如何?
宿命?执剑人不需要那种东西。
我只是想要……想要被称为少侠,倍受歌颂也好,黑化成魔头,被万人唾骂也罢,只要做为一个人请命的少侠也好,做为死者洗冤的少侠也好。人们既然想塑造钦定的感觉,我也不会浪费他们的笔墨,既然不能和这个世界妥协,就只好和这个画风不对的世界谈谈了。
何况,他来这里,本来也是沿路追寻那些奇怪技术的来历,他始终记得,自己要回到那群星深处。但在这之前,不妨站到最高处,洗濯这脚下的世界。
听到武夕弦查验尸体之后的说法,平日聒噪闹腾的白秋练也沉下脸色,一双眼直直盯着死者胸腔的血洞。
王元姬已经督促人将男子身上衣物系好,又从一边地上取过白布盖上,一行人到另一具少女尸首前查看情况。与之前那具尸体不同的是,女子的心脏是被人赤手空拳摘除的。
“既然天一教强者,乌蒙贵三姐弟的招牌招式现身,我们先假设是他们做的。‘可是天一教虽然昔年嗜杀成性,恶名昭彰。但为什么土皇帝日子不过,要跨越万水千山来这里?
我查了卷宗,昔年这个地方附近李渡城,据说是浩气盟和天一教的战场,莫不是当初的死剩种祸害活千年,而且卷土重来?”
王元姬一边与武夕弦和罗缪探讨,一面眉间却渐渐拢紧。再看向各人时,面上是难得严峻神色:“这‘天一教’既然死灰复燃,且比从前更加疯狂,挖人心脏杀官造反,还有那些烟尘,咱们这次,怕是碰上大麻烦了。”
“那孙小四的口供已经说明对方不止一人,再加上金水镇左近日渐猖獗的劫人行径……”罗缪微微一顿,唇边露出一抹哂笑:“看来这金水镇,已经成为‘天一教’一处搞事情的秘窟了。”
武夕弦一直半垂眼眸没有搭腔,似是在思索什么。
一行人走在最后面,行的缓慢,就听前头声音响起:“各位少侠,前面就是本镇死的那姑娘的家了。”
就见各民壮已经从骡车上跳下来,朝一行人招手。
敲了半天却不见人应门,另几个人已经赶车去往另一家了。各人正抓耳挠腮,就听隔壁人家喊了一声:“别敲了。前儿个就搬走了,没人!”
几人面面相觑,杂货商魏不周也有些为难:“又搬走了。看来只能先运到竹青禅院停灵借助佛门之地镇邪,等收拾停当后送到化人场……几位若是不嫌,就跟我一同去叨扰一顿粗茶淡饭吧。这时候,外面没地方吃饭的。”
罗缪代表一行人朝各人拱了拱手,唇畔噙着清浅笑容:“那我们就不客气了。之前有劳各位兄弟。”
各个民壮也慌忙抬手回礼,又有人不自在的摆摆手:“别客气。你们各位少侠、女侠也是给我们金水镇帮忙,第一次见到您们这样为老百姓着想的,我们本乡本土的不过力所能及给几位提供些方便。刚才你们一说这事绝不是鬼怪闹的,把他们几个都高兴坏了!”
魏不周有些不好意思的挠挠头,“我们小地方,没见过像各位那么厉害的功夫。刚才你们在那验尸,我们就瞎聊。大家都说,你们几位江湖人功夫好,又是替天行道的少侠,不像那个孟少侠一样都不肯在这里过夜。你们都是好人呐。一定能帮我们金水镇把这恶人揪出来!”
一行人闻言,心中都有些沉重。这些人刚觉得见着些希望,却不知道等待他们的,可能是更大的黑幕。
片刻静默之后,武夕弦朝魏不周轻轻颔首,算是应了他那句话,又开口说道:“我们想进这家看看,或许能多查到些线索。回头我们去会合。”
说起来,她暗想,朝廷灭佛灭了五十年,各地崇佛还是依然故我。前段时间天子卧病,据说就有人打着祥瑞的名义要求迎佛骨,不知道是何居心。道门又不在作何反应?
各民壮下午时候已经见识过几人的功夫,知道他身怀绝技们,便大方点头:“他们人都搬走了,没关系的。”
虽然一同进了已经搬走的人家,并没有什么发现。想想也是,即便当初真留下什么蛛丝马迹,经过这一番折腾也剩不下什么了。去禅院的一路上,众人只能仔细琢磨之前验尸所得到的几条线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