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宇与汀州相邻。从靖宇到汀州有一条官道，但不适合行军。若要行军，需绕一段路，再翻过一座山。山也不险，只是人迹罕至，便显得有些荒凉。

隆隆的马蹄声踏破往日寂静，惊起山里飞禽。几只白羽尖的苍鹰扑扇着褐色双翅从林间飞过，枝叶簌簌作响。

前两日刚下过雨，山路难免泥泞。也正因为如此，马蹄哒哒也扬不起多少灰尘，视野一片清明。小赵是这次行军的探骑，与他一同的还有另外七人。

前方便是葫芦谷，因地形状似葫芦而得名。口狭肚大，谷底还算开阔，两侧山壁越往上越往中间拢。山壁高斜，即使两边山上有人，也下不到谷底，正适合夜里扎营。这里已是汀州的地界，过了这个山谷，再行军两三日，就到了汀州城外。

现下并非两军交战，即使有山匪也该是见了他们退居十里之外。探骑要做的不过是探查地形和水源。小赵看了看日头，决定与两位同伴先行返回报信，另五位探骑继续探路。

大部队到达山谷时，天已黑了一段时间。今夜罕见的没有月亮，只有星光点点，一眼看过去山谷里黑黝黝的。马榀来请示时，季玄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决定在山谷里扎营休整。

营帐尽量靠着两侧石壁而立。这是为了防止两边山上如果有人埋伏，借着两侧山壁这个天然的屏障遮挡，不论是箭矢还是落石都不易击中营帐。

季玄吩咐了马榀几句，让他安排好夜里守备。其实军中事务马榀比他熟悉的多，他一无军功二无资历，连战都没打过一次，虽然这些士兵长期驻扎在岩台，也没几个上过战场。但在大多数士兵眼里，他不过是有个好爹。靖宇和汀州虽有匪患，但都是小打小闹，不成气候。朝廷让季玄来剿匪，不就是给个好差事让他挂个虚衔挣个功绩。这些人自然不懂其中的玄机，但也不得不说这趟差事对季玄来说是个机会。

只是，危机四伏。

他到靖宇后故意让人以为住在驿馆，又放松防守，就是想引人现身。他想借此追查，或许能查到小蛮下落。没想到线没扯好，让人跑掉了，所幸因祸得福找到小蛮，又从她那里得知是萧子乾设的局。萧子乾若是单纯要杀他，不会在上京动手，破绽多，风险大。但也没必要大费周章把他引来靖宇和汀洲。驿馆的那名刺客不像是萧子乾的手笔。单枪匹马，没有前手没有后招，与他二哥小心狡猾的性子相去甚远。不是萧子乾，那又是谁？

靖宇除了那名刺客，称得上是平静。而汀州会有什么在等着他？

他就像是走在重重迷障里。时刻担心着下一刻不知道会从何处射出一支冷箭来。在这几日的行军里，他也不敢大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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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榀的治军能力不错。帐下士兵还算有序的各司其职。一百人为一小队，队内分工明确。有人在扎营，有人在砍伐树枝，有人在准备军灶。

季玄环视了一周，未找到那个熟悉的身影。虽然知道就算要跑，她也不会选择在此时此地，心里仍不放心。他转头问阿景：“她们呢？”

阿景闻言，从袖中拿出一枚竹制的叶片，叶上有孔。他把叶片含在唇间，清越的声音溢出，不多时从暗处一角传来和音。

季玄抬脚往声音来处走去。

有一块扁平的大石块。石块上依稀躺了一人，旁边立着一人。

阿辰见季玄走近，识趣的往外走，和季玄身后的阿景擦肩而过时一把拉住他。她这个弟弟真是个木头。她叹口气，拉住阿景向外走。也不敢走远，选了个听不见他们说话的地方。

小蛮在季玄走近时就发现了。只是行了一日的山路，身子疲乏不想动。季玄挨着她躺下。她略略皱了眉，却没有向旁边避开。这石块虽大，她占了正中，身侧多出来的位置也不够一个成年男子躺的，想必他现在身子有一半悬空着。她就不乐意让他舒坦。

这么躺着，黑沉沉的夜似要扑面而来，那不多的星光便像是要坠下来。夜风凉爽，一阵一阵，送过来草木香气，混着泥土的腥气，说不上是好闻还是不好闻。不远处是士兵扎营的喧杂声，被风推出去越来越远。还有唇上温软的触觉。

小蛮猛的一睁眼。

季玄侧着身子，用手撑着石块，低头看她。远处的火光微弱的映着他半张脸。他的呼吸就喷在她的嘴角，勾得一颗心酥麻麻的。

她伸手一推他，手上用了力，季玄差点被推下石块。

她坐起看他：“再有下一次，我们的约定就作废。”

季玄翻身坐起来，声音里含着笑，温柔极了：“好，都听你的。”

小蛮盯着他看了一会，心里有一股火忽上忽下的窜。她蓦地站起，向营帐方向走去。季玄看着她的背影，一时未动，良久后叹了一口气。

几日前他把夏君逸下了牢，交换来小蛮的一个月时间。出发前，阿辰曾问过他，此去汀洲也不知会遇上什么，为何要把小蛮带在身边。

他是这么说的：“若这次放走了她，很可能就找不到了。”

她决绝的要斩断这段感情。他若在靖宇和她分开，以后她势必会躲着他。天大地大，让他再到哪里去找一个这样的人，能让他见着便生欢喜。如今趁她还爱着他，朝夕相对，总能让她慢慢回心转意。

季玄缓缓起身，朝着小蛮的方向走去。

他的营帐已经扎好。小蛮站在营帐前，抱着肩膀看士兵来来回回的忙碌。

谷底中间的空地上生起了一堆堆的篝火，上面架着大锅。锅里应该煮着今夜整军人的饭食。隔着老远，似乎都能闻到香味。

季玄缓声对小蛮说道：“饿了么？应该很快就好了。”

小蛮没理他，转身掀了帐门进去。他不以为意，跟着进帐里。

帐里已点了灯，放着一方小几和睡榻，榻上整齐叠放着一床被褥。一路上季玄与小蛮虽不同乘，却也不敢让她在视线之外。他近身的都是自己带来的侍卫，所以军中其他人以为小蛮就是他的贴身侍卫之一，和阿景阿辰一般。只有马榀清楚两人的关系不同寻常。

夜里若是扎营，定要在一个帐里。一开始小蛮提出要去阿辰帐里，阿辰睨着眼看她：“我弟弟得罪过你吗？”

阿辰和阿景夜里要轮流为季玄守卫，姐弟两用的一个帐篷。小蛮要和阿辰一起，势必也会和阿景一起。其他人的帐里更不用提。行军不易，小蛮也不愿在此事上矫情，只要求分榻而睡。但整支军队里，只替季玄备了床榻，其他人都是席地而眠，上哪再给小蛮找张床来。小蛮咬牙，那再给一床被褥总可以吧。季玄摇头，被褥都是有数的，给了你，就会有人没有。

小蛮两排后槽牙都要咬碎了。夜里她自寻了大帐一角，合衣躺下去。她听见季玄有点苦涩的声音：“你睡床上。”

傻子才谦让。至此行军已有三日，季玄在地上睡了两夜。今夜将会是第三夜。

两人在帐里坐着。小蛮百无聊赖的盯着烛火发呆，从发上抽了簪子拨了拨灯芯，那火苗哔哔啵啵响了几声，又向上窜高了些。她知道季玄一直在盯着她侧脸看。她忍了忍，快要忍不住时，听见帐门口有动静。一会，听见阿辰喊了一声：“公子。”

季玄应了一声，阿辰掀了帐门进来，手上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置了几碟饭菜。季玄的饭菜是近卫单独做的。军中人多手杂，他信不过。

期间季玄几次试图和她说话，但她打定主意不开口，季玄也歇了心思。两人沉默着吃完饭。小蛮出了大帐，季玄未跟出来，只喊住她：“天黑危险，不要走远。”

小蛮四处转了转，阿辰背后灵一般跟着她。她也觉得无趣，吹了一会风便回了大帐。季玄不在帐内。她脱了外裳，抖开被褥钻进去。不知过了多久，她有些迷糊了，才听到季玄进来的声音。

他站在塌前，盯着她看了许久，久到小蛮以为他根本不在帐内时，听到他从床边离开的声音。他吹熄了几上的烛火，又折回来在床脚合衣躺下去。

不知为何，小蛮方才困得迷糊的脑袋此时一片清明。她睁开眼，帐里是黑的，但外边还生着火，火光映在帐上，给帐内带来极微弱的光线。她轻轻侧了侧头，视线落在塌前的黑影上。他似乎侧着身子，面朝向她这一侧。

她赶紧收回视线。

他极轻极低的咳了两声，翻了个身，想是仰面躺着了。地面上铺了一层薄毡，但之前下过雨地面还没干透，秋夜凉意甚重，凉气混着湿气透上来，想必不是那么舒服。那又怎么样，难道不是他自找的。小蛮恶狠狠的想，就让他生场大病才好。

“你记不记得在黎山，我们被山贼劫道。”黑暗里响起季玄低低的声音，“我们关在一起，只有一张床。那时你和我说，你睡相很好，睡觉一点都不占地，让我给你匀一点点位置。”

黎山。不过是去年的事，如今想起来像是经年已久。但她记得，当时季玄占了床，地下太冷，她只好厚着脸皮求季玄。她还记得季玄一本正经怕她侵犯他的样子。

她的嘴角轻轻勾起，无声的笑了。

季玄继续说：“你说江湖儿女不拘小节。”他想起小蛮偷偷的从他身上一点一点的扯被子。第二日偷偷的从床中央一点一点挪向墙角。他翻个身她气都不敢喘的样子实在可爱。她睡的很乖，那夜是他将她揽进他怀里。

他低低笑起来。再开口时声音有点哑：“如今……我们……怎么就成了这样？”

小蛮呼吸滞了一滞，一股酸涩泛到鼻尖。她翻了个身，面朝里侧，放缓了呼吸。

季玄没有再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