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的神情从肃穆变成了哀痛：“想起以往，我终究还是对你恨不起来。知道这一切后，我常常在想，若当时我在京城，事情是不是会不一样。我想我一定不会让事情变成今天这个样子，我只恨当时自己身在边境，知道的时候，已经太晚，再无回旋之地了。”

风依旧轻一阵紧一阵地吹过，梧桐叶仍然窸窸窣窣地翻飞着，阳光从天空上洒下来，正好被梧桐树遮得严严实实，照射在其他地方的炙热也被挡在了山谷之外，在凤凰谷这里，还是清冷清冷。

我远远地站在树荫下，任风儿兀自滑过我的脸颊，掀起我的衣角。我面前的碎发也被风吹起，胡乱地在眼前晃动着，飘飞着，凌乱着。

“既然已经来了，为何不去祭拜一下？”大哥看着我许久都站在树底下，完全没有要上前一步的意思。“不管怎么说，人都已经过世了，有些东西，该放下就应该放下了。”

风又是一阵地刮过，带来了一丝凉意，刮凉了我的脸，不经意间也刮凉了我的心：“我不去了。我说过，我要努力地忘记他。所以我不想见任何和他有关的东西。”

“努力地忘记他？”大哥很是沉重地叹了口气，一边往回走，一边问：“那你现在忘记他了吗？”

我忘记他了吗？我抓紧了衣袖口，心里觉得有些茫然：“我只想着要这么做，可做没做到，其实我也说不上来。”

大哥在前面三步两步就跨上陡峭的小道，再伸出手来拉我上去，“那就是没忘记。其实你想错了，要忘记一个人，哪里是努力就能做得到的。”

我有些疑惑地看着他：“努力也不行吗？那要如何才能做到呢？”

大哥没有直接回答，却又问了一个不相干的问题：“我且先问你，现下陵王在你心里，是什么呢？”

我很认真地想着，挖空心思地想着，就差拿把刀将心破开来看一看，想了许久方说：“我很感激他。”

“感激？看来陵王确实待你不错。”

凭心而论，陵王对我确实很是照顾。他对待我，很多时候已经超出我的想象。只是，总觉得无法再进一步了。

“可现在我心里除了感激，却没有其他了。我对他，就像始终隔了一扇门，撬不开，翻不过。”

这样的话，除了说给大哥听之外，已经不可能再说给另外任何一个人听了。只有在大哥面前，我才能这样毫无忌讳，我才可以畅所欲言。我心里所有的心思，只能说与他一个人听。

“你的心只有那么大，没有忘记前面的人，又如何能容得下后面的人。若有一日你的心里能容得下陵王，你就已经忘记他了。”

大哥一直将我拉上了平地，此处有阳光照射，一下子觉得乍乍得热了起来。接下来的路，都是平坦的路了。

“我有时觉得我已经开始忘记他了，有时想起往事的时候，我还是觉得会心疼。我的心还是不能完全空出来。空不出来，我要如何容得下旁人呢？”

大哥沿着平坦的小路走着，过了许久才说：“其实我不是要你忘记他，你也不可能忘记他。无论过了多少岁月，你们曾经的往事都不可能会真的如烟飘散。你只能让时间慢慢地精磨过。就像那河流下游的石头一样，石头本是多棱多角，河水无骨无梁，可石头经过无数次河水的冲刷之后，就会变得光滑圆润。你现在就是那块棱角分明的石头，时不时会被自己所碾疼，而时间就是那河水。过了很久以后，你慢慢褪去了边角变得圆润，你就会觉得，当初发生的一切，都是那样云淡风轻。当时觉得过不去的坎，多年以后再看，不过如此而已。”

大哥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语气不如之前那般优柔，而是多了许多沉重，多了几许豁达。

“那我要等多久？要过了多少时间我才能变得如此呢？”

“等到有一天，你发现，自己可以心如止水地谈起他，完全不需要任何避讳。不管是谁，不管何时，不管在何地，当说起他的时候，你的心里不会泛起一丝波澜。你开始觉得他只是你生命中一个存在，不是必然，而是偶然只如昙花一现。他曾与你擦肩而过，却未能与你携手同行。所以，不要继续留在过去的时光里，你应该向前看。”

这一天，真的会有吗？

我们来到栓马的地方，大哥扶着我上马后，见我依然是一副紧张兮兮的样子，便翻身骑上另一匹马说：“你许久没骑马了，今日我们比上一局如何？”

我用哀怨的眼神看着他，向他求饶。可大哥瞧也不瞧，直接将我的目光忽视过，叫了一声：“抓紧了！”扬起手中的鞭子，一把抽在了我骑的马背上。

大哥这一鞭子抽下来，马儿吃疼，撒开腿狂奔而去。我很久没有骑马了，一开始犹为紧张，两腿使劲蹬住脚蹬子，双手紧紧地拉住缰绳，整个人都趴在马背上，不敢有半刻放松，全身都是拘谨和恐惧。

当耳边传来呼呼的风声，当周围的一切在我眼前如同风驰电掣般闪过，那熟悉的感觉一点点慢慢地回来了，我坐直了身体，开始聚精会神地看着前面，跑着跑着，那周围的一切，仿佛就都不存在了，剩下的，只有我和大哥。

我一直骑着马飞奔到山顶最高处，方勒住缰绳，马长鸣一声，前蹄高高跃起，才停住了。须臾之间，大哥就跟了上来。从山顶上望下去，可以看到大半个京城，皇宫坐北朝南巍峨耸立，是那般显眼，遥遥望去，市集之上人流车马川流不息，似乎可听见人声鼎沸熙熙攘攘，各街各坊错落有致如星罗棋布，人潮这样远远看去，只犹如蝼蚁一般大小了。在高处俯瞰帝都，和平日里身在帝都时感觉竟然完全不一样，心里顿生阔达。

眼里瞧着，都是明亮一片，心里因为大哥的一番话，也开始变得明亮起来。心里开始觉得人生如此天宽地阔，我为何偏要执拗于一角，徘徊停留于昨日。

“站在这里看，觉得不一样吧？”

我点点头说：“确实不一样了，整个人都觉得舒爽多了，听了大哥的话，就更加不一样了，心里头也恢廓豁达多了。”

大哥擦了擦额头的汗，看着远处说：“这样才好，没有白白浪费我半日的时辰来劝解你一番。你若还是那般郁郁寡欢的模样，可让我怎么放心得下。”

大哥拉了拉缰绳，掉转马头往回走，可不经意间，我却发现他眉宇间透出了一丝愁绪。

“我看大哥为何总有些哀愁？”

“哀怨吗？”大哥忽然笑了起来，又转过头来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扬了扬手里的马鞭说：“我费了这么多力气劝解你，你如今好了，倒是有精神来取笑我了。大哥是铮铮男儿，哪来的哀怨？只是想到有些事情，心绪不平罢了。”

我顿时笑得乐不可支：“大哥还有心绪不平的时候？以往你可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不敬神佛不惧鬼怪，用拳头强硬来说理的。只有你让旁人心里忿忿不平的，哪有旁人让你心绪不平的？”

大哥又变回了之前肃穆的样子说：“人总是会变的。幼年的时候，教书先生曾说过，兵强胜人,人强胜天。当时深以为然。谁不服，我用拳头打得他服气为止。可这三年来，我看到的，只有前半句，兵强胜人。军中兵强马壮，将士上下同心，再加上天时地利，筹谋得当，才可所向披靡。可后半句人强胜天，如今才发觉不能是自欺欺人之词。当你看到昨日还与自己同在一营的士兵，片刻就倒在□□之下，而你连伤心的时间都没有的时候，当你看到奄奄一息的伤兵病员，在自己面前痛苦地□□着离世的时候，你如何能胜天？”

我愣了好一会儿，这些话说得很有些悲观的感觉，和以往那个浑身是胆的人不一样了：“大哥以前可不会这么说。”

“我以前会怎么说？”大哥半开玩笑半认真的样子说。

我挺胸直背，装出他往常的样子，粗着喉咙说：“这件事如何如何，那个人怎样怎样，世上就没有我办不成的事！”我一边学着，一边不由自主地笑出声来。

不知是不是我扮得太不像了，大哥只是淡淡地笑了一下，说：“那是我当时太过狂妄了。经过这三年我才明白，有很多事，是做不到的。人众者胜天，天定亦能胜人。可我们常常只记得前半句，而忘记了后半句。”

我才发觉刚才笑得这样不合时宜：“大哥怎么变得如此消沉？”

“也不是消沉，只是看懂了一些事情。一个人只有变得足够强大，才有能力守护他想要守护的东西。我以前只会用拳头来守护你，现在我明白了，强大并不是一个拳头，得失也不在言语之中。我应该要变得更强大，让人无法小觑，才可以守护你，守护母亲，守护李氏一族。青荦，你记住，无论何时，无论何地，大哥永远都会在你身边，永远都是你可以依赖的最坚实的后盾。”

最后一句话，他说得语重心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