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天如孩儿脸,说变就变。我们离开凤凰谷的时候,还只是微微起风,到陵王府时,便是风雨交加了。淅淅沥沥的春雨,轻声轻语地滋润着大地万物。
我们坐在前厅里,透过前厅的门,看着那雨一点一点将台阶打湿。
元忻喝了一口茶说:“再过几日和你讨个人,我要容姑去帮一点忙,事情忙完了就还你。”
我很是觉得奇怪:“为何要容姑去帮忙?”
元忻说:“谷雨快到了,雨前茶就是这个时候采摘的。王府下有个庄子,是专门用来种植茶树的茶园。里面有一株老茶树,很是珍贵。若要旁人去采摘我总不放心,便要容姑去忙活两三日,把雨前茶制好。”
我说:“我记得王爷和容姑以前说过,蜀王元恪在深山中发现了株茶树,种在了王爷的庄子里。这老茶树是否就是蜀王元恪的那株?”
元忻看着我似笑非笑地说:“正是那株。难为你还记得。”
我低下头慢慢转动着手里的茶杯:“我这里没什么事,几个小丫头伺候足够了。容姑可随王爷去茶园。”
我端着杯子来轻轻嗅着茶香,现下泡的都是隔年的茶,那茶色茶香茶汤怎么也差了一截。
雨前茶叶身薄而短、香气扬、昧微苦,性强质重,是茶中的上品。重要的是雨水充沛温度上升,量比明前茶要多出几倍来。
我看着站在一旁的容姑说:“我还没见过茶叶是如何制成的呢,要不我也同容姑一同去瞧瞧,容姑也教教我这手艺。”
容姑听了我这话,立马笑着说:“制茶要采摘、清洗、炒制,十几道工序呢。这活计都是累人的,侧妃是主子,该养尊处优才是,哪里受得了这样的苦。只管在府里等着喝新茶就行了。”
元忻本没有说话的,过了良久,好像经过了一番深思熟虑,说了句:“你想去便去吧。”
过了数日,陵王府备了车马,我本打算带着容姑和渚云两个一同前去,只是元忻说容姑一人去茶园就可了。马车在街上转了个弯,先到了蜀王府。元忻说蜀王元恪也是好茶之人,这雨前茶又本是他的,因此他也要亲自去看着监工。算起来,我和元恪也算是相识,以前见过多次,他志雅风趣,文采非凡,又为人谦和从不傲人,和元忻比起来,好说话多了。
蜀王府外,元恪看到了我,似乎颇感意外:“怎么,陵王侧妃也要一同去吗?”
元忻说:“青儿在府里呆得烦闷了,我顺便带她去茶园走走,也好散散心。”
“散散心?”元恪听到这三个字,嘴角露出了古怪的笑容。
我有些疑惑不解:“蜀王殿下,我此举是否有何不妥?”
元恪笑得更古怪了,微微偏过头来说:“你在府里呆得闷,可我怕你在那茶园里呆得更闷。”
茶园在郊外,路程较远,我们坐了整整一个半时辰的马车才到。
陵王府的茶园看起来位置很是偏僻,周围都没什么大的村庄,只有稀稀落落几户人家。进到茶园里,能看到绵延几里的茶山,茶树喜阴,多种植在山谷处。一陇一陇的茶树修剪得整整齐齐,从山谷这头一直排列到山谷那头。
容姑一到茶园就采茶去了,我跟着元忻和元恪一同走进了茶园中的房子,那房子修得与常日里的房子更矮些,却又修得多了些内院和回廊,我一边跟着他们走在曲曲折折的回廊中一边想,若是要我一个人来,怕是转了半天也分不清东南西北了。
走了好一阵子也没走到头,我想着,这一路上舟车颠簸的,也够劳累了。他们来了该会先歇一歇,必是去歇息的内院。
我随着他们走到一个单独的院子里,两侧的下人推开门,我顿时就愣在了那里,那是一个大厅,里面竟立着三十余人。
不是专程为雨前茶而来的吗?为何会有这么多人在这里?
众人对着两位王爷参拜,用的是顶格的大礼,直到元忻和元恪坐下了,叫了免礼,他们还不敢起身,连头都不曾抬起。
元恪说:“诸位都是腹藏千金怀有宝玉的才子,本王和陵王都是爱才之人,今日得以相见,是为三生有幸,特设这雨前茶会。诸位请起。”他声音醇厚,听上去颇为诚恳。
跪在前面的一位才子说:“我等皆为寒门微末,素日敬仰两位殿下慕才之名,心虽窃喜,却未敢尝有相见之日。士族高门与庶族寒微为云泥之别,素日坐不同席。今日能见,已是无上荣光,我等无不诚惶诚恐,又怎敢起身。”
这些人都是庶族,如此推搪几次以后,才一个个整衣正襟的跪坐于坐席上。
元恪表情温和,笑容温和,声音也温和地说:“今日,有幸与诸位才子相见,我和陵王以清茶一杯相待。正可谓君子之交淡如水。茶会虽不能与前朝孙绰、谢安三月三的曲水流觞相较,但也期望诸位能各呈才藻。”
座下数十人皆起身重新参拜后,方再落座。
元恪将一身贵气尽收,以谦和之态接着说:“雨前茶会既然是文人骚客的雅集之乐,今日我们便以文采轮高下。第一轮我看这样好了,此有茶者一名,按座位来每人注入新茶,喝茶者要以一物为名,作诗一首,举杯沉思,杯落诗成。”
众人皆附和着说此提议好。
本候在大厅一角的小厮走上前来,对着右侧首座的那名才子微微作揖,再将茶水注入他面前案席上的茶杯中。茶沏好后,微微颔首,退至一旁。
首座才子端起茶杯,思揣了一番,才将茶杯送至嘴边,小品了一口。放下茶杯说:“两位殿下,狄某有了。”
他从坐席上站起来,走到元恪前侧诵了一首诗。
元恪微微颔首,带着赞赏之意说:“狄云此诗,大气磅礴,为可圈之作。”
接下来,气氛就变得轻松些了,才子们不似刚进来那般诚惶诚恐,变得自然些了。每人做诗后,元恪都会点评一番,或称赞,或指正,侃侃而谈,言词恳切从不做傲人之姿。反观元忻,却是不怎么评价,只是偶尔附和一下元恪的看法。
第一轮过后,元恪说:“这第二轮,小王看不如这样,大家以一事为名,可做诗,可为词,并无限制。时为一炷香,香消时,佳作成。”
方才那斟茶的小厮退下了,换了一个布衣小厮上来,放下了一个香炉,插上了一根香。那些才子没有了方才的拘谨,一个个舌吐莲花,各式题材,应有尽有。
第二轮过后,元恪像是不经意间转头过来看了元忻一眼,元忻察觉到他的目光,便朝他微微点了一下头,元恪立即将头转过。随后,元恪继续为才子们的文采飞扬喝彩,元忻依旧波澜不惊地坐着。方才的对视,仿佛根本不存在一般。我愣了愣,这是为何
元恪兴致高昂地说:“与诸位相识乃人生幸事也,有茶无酒,总是觉得有所不足,今日诸多才子齐聚,该饮酒一杯才算圆满。”
他拍了拍手,就有几个小厮上来为每位才子斟酒。
三杯过后,元恪从坐席上站起身来,走到大厅中,众人也跟着起身。元恪说:“现在第三轮,没有任何限制,大家可畅所欲言。题材是,匡弼时事,直情执政利弊。”
此言一出,方才还熙熙攘攘的大厅顿时鸦雀无声。就连我,也暗暗在心里思揣着,蜀王元恪怎么会如此大胆,竟然要一群文人直评朝廷决策法度?若是被不怀好意的人知晓,不但性命难保,恐怕还会祸及师友,连累宗族。
惶恐之下,我朝元忻看去,只见他从容地坐着,面前所发生的事情似乎对他没有掀起半点波澜。他稳稳地端着面前的茶杯,小口小口地品着。
元恪环顾四周,问到:“怎么?此轮竟然无人对答吗?”众人都不免面带惶惶之色,偶有几人,还在一旁悄声低语着什么。
“难道我大陈王朝的才子,竟不敢直言时弊吗?”元忻忽然从坐席上站了起来,一改平日的温文儒雅,慷慨激昂地说到:“诸位皆是满腹才华之人,纵然不思匡扶社稷,也该有文人之风骨,不得示弱于权贵。时有利弊,微弱之言难以上达天庭,今日有此良机,诸位该直言不讳才是。如此方可让民意直达。难道诸位以为保家卫国只能是武人之事吗?”
这时,狄云走过来,双手作揖道:“两位殿下,狄某有话要说!”
元忻抬手说:“请讲!”
狄云一改方才的谨慎之色,大声说到:“狄某以为,我大陈王朝时下最大弊端为士族封荫制。只要出身士族,无论你才华如何,品性如何,年及弱冠,皆可入朝为官,且皆为上品,不做浊官。以至于民间有谚云:上车不落则著作,体中如何则秘书。只要从车上掉不下来的小孩,就可以当著作郎,只要能在信中写几句问候的话,就可以当秘书郎。而这些贵游子弟,多无学术。明经求第,则顾人答策,三九公宴,则假手赋诗。平日里骄养失教,声色自恣。如此之人,怎可堪国之大任?怎能谓国之栋梁?”
“好!说得好!此言可谓正耳发聩!”元忻大声击掌赞赏道。
有人开了头,下面的人就少了许多顾忌。接下来,又有人说:“方才狄公子所言甚是。士族子弟,居高位,食厚禄,却浸益贵盛,放滥骄溢,反观庶族子弟,纵然才华横天,得以入朝为官,也只能屈居末位,办理庶务,一身才情,空有报国之志,皆无用武之地!”
“士族大家,以奢侈相标,以门第相矜。居承平之世,不知有丧乱之祸;处庙堂之下,不知有战阵之急;保俸禄之资,不知有耕稼之苦;肆吏民之上,不知有劳役之勤。”
接着,就又有人出来,对《九品中正制》大肆批判一番,
不多时,众人都开始直抒己见,庶族向来被士族排挤,受尽凉薄,生存于世却历经坎坷。每每有人说到愤怒激动之处,便如热火烹油般言谈激烈,措辞犀利,鼎沸之势已非前两轮可比。
这第三轮,和前面两轮截然不同,每人直书利弊后,元忻便会大为点评一番,而元恪,却退回到坐席上,时不时地品着茶,不再言语。
到了此时,我方能明白元恪当时古怪的笑是何意了,这些才子们大肆批判的都是朝廷之事,用人之度。而我对朝堂之事知之甚少,一来是我不喜这些繁琐文书,二来父亲虽曾位居高官,却一直遵从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古训,从不许家中女儿对此有所涉及。方才第一轮和第二轮我听起来还有些意思,这第三轮,却是听得枯燥无味,真真听不下去了。在府里闷,在这里听他们如此激昂点评更是闷。
我扶着前面的案席站起了身,想去后院透透气。当我从大厅旁一侧转过时,只见那与大厅只隔一墙的偏厅里,几个书生正在奋笔疾书,大厅内才子们的声音正一字不落地从墙那边传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