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十一,是陆照临亲迎的日子。
陆照临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把朝簌娶回来的。
从上马,出门,新妇登车,登堂,沃盥,同牢而食,三饭三酳,合卺,陆照临一直都有点略微的恍惚,不太真实的感觉。
说起来这桩婚事是他自己求来的,父母并不支持。父亲之前能去左仆射府上为他请期,陆照临心里是惊讶的。
陆照临在平时的小事情上总是很迁就别人,偶尔的狡黠灵动也只用在了当着容昭的面吃容昭最讨厌的糕。但遇到影响人生道路的大事,陆照临有自己的选择,并会沿着自己选的路,走下去。
一次下场,一次成婚,直到今天陆照临都不知道自己后不后悔。
从文章天下到少年高位,陆照临离父亲期望的样子越来越远。而今日迎新妇进门,合卺同牢,陆照临看着朝簌跨过马鞍的时候就在想,会不会以后他离母亲的期望也越来越远。
陆照临,是个心重的人。
陆照临觉得自己是后悔过的,但有时有觉得不悔。毕竟他如今得天子信重,同辈少年,江左乌衣,无出其右。年少时追求的,企盼的,渴望的,陆照临全都得到了,于是总有几个静夜里会去想,如若当初。
要是陆照临不曾下场,他依旧是锦衣公子,做风流华彩文章,秦淮河上,为谁笑点胭脂。成亲大概会早一点,娶一个世家女郎,多半也能琴瑟相和。规规矩矩,按部就班,少丝竹,减案牍,常有花前月下,备一壶酒,置一张琴,一人独坐,未必一定要到天明。
其实也很好。
却扇诗是早就做好的,陆照临又不是呆子,哪个会真的红烛下,美人前,七步成诗,请佳人芳容。
宋谌章就是这么个呆子。
喜房里,宋谌章和卫时站在一处,感叹,“观冥兄好诗才。”
卫时跟宋谌章一向也是能说上几句话的,这会儿容昀不在,卫时自然就与表兄宋谌章待在一起,点头道,“一首却扇诗,也能横出新意。”
宋谌章略侧头在卫时耳边道,“是啊,若换了我,洞房花烛,佳人当面,哪里还能做出什么诗来。”
卫时没整明白,一时口快,“却扇诗都是提前写好的啊。”
宋谌章懵了一下。
宋谌章只是年纪小,又不大合群,从没人和他说过这些,自己也没想过,眼前是红烛高照,喧哗热闹,宋谌章自然就理所当然地以为却扇诗是当堂现做出来的。这会儿卫时一语道破,宋谌章立刻就明白了。
宋谌章笑道,“原是如此,怪道呢,不然也太难为人了。”
灯下美人,六分颜色也要增至九分,何况朝簌本就十分颜色。陆照临再回来时看到的便是端正坐着的姑娘,雪肤花貌,虽然垂着眼,但陆照临记得西山中小姑娘秋水横波的一眼。
在陆照临从前面回来前,朝簌已经被引着卸了妆容,沐浴,换过了衣服,整个人都重新收拾过了一遍。
陆照临这个人办事讲究一个滴水不漏按部就班,事事处处都要妥妥帖帖。陆照临心知母亲不满意朝簌,但也想尽力周全。是以整个婚仪在亲迎这儿走的是正统的世家规矩,从朝簌迈进陆家的门,每一步,陆照临都斟酌过。
陆照临真不是闲的,他只是力求完美。
朝簌之前在家中时蒋氏给她讲过却扇后要洗漱换衣,是陆照临怕朝簌到时候有什么不解疑惑,提前知会的。毕竟这是江左旧俗,朝簌若不了解,新婚当日难免再添思绪。蒋氏见陆照临事事上心,也是高兴,小姑娘一辈子多半也就成一次婚,谁都想完完满满。
朝簌这会儿坐在床边儿,身上是轻快多了,但心里还是紧张,不敢抬头。陆照临站在朝簌身前几步远的地方,微低头看着朝簌。
陆照临看着那一身百褶石榴裙,想起刚才宋谌章送他的石榴图,觉得这个小表侄,实在是会画。
旁边小桌上摆了果子酒,是喝来玩的,暖身用。陆照临也不知道这时候要和朝簌说点儿什么,看小姑娘紧张的不敢抬头,想了想,走到桌边,倒了两杯酒,递给朝簌一杯。
合卺酒他俩早喝过了,朝簌不明白为什么现在还要喝。朝簌接过来,慢慢抬眼,正对上陆照临笑得含情有意。
陆照临平生第一次觉得果子酒入口也能热烈辛辣,一路滚烫。
陆照临的手停在朝簌红透了的耳边,轻笑,“白首成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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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的五月十一是个好日子,上上吉。
陆照临亲迎选在这天,梁柯纳彩的日子也定在今天。
三月里张氏就把梁柯的事正经放在心上了,只是一直到四月梁纪的消息都传到扬州,张氏也没看好到底想定哪家的姑娘。
张氏去问公爷,梁胥说你瞧着好就行。
……
张氏问是定个世家女郎,还是庶族贵女。
梁胥说都可。
……
张氏再问是想要年纪相合的,还是小一点的。
梁胥说随意。
……
张氏又问可有什么特别要注意的。
梁胥说姑娘人好就行。
……
张氏气着了。
转头问了梁柯几句,梁柯从头到尾都是,但凭母亲做主。
张氏可真的太难了。
张氏千挑万选出了两个姑娘,清河崔氏的七姑娘和永宁街陈家的二姑娘。
崔氏虽然败落了,依旧是耕读传家,底子还剩下点儿,这几年也是看着想能不能再起来。
陈家就不必提了,四姓人家,虽没结过亲,但也都是熟识的。他们家二姑娘是三房嫡出长女,陈三爷正在扬州山阴做郡守,也原意结这门亲事。
张氏原是想着梁柯毕竟庶出,恐怕陈家不乐意把嫡出的姑娘家过来,也就没怎么在意。不想打听来去,陈家挺愿意的,张氏就比较心动。
陈家毕竟要更知根知底一些,不过张氏也有留心,怕姑娘有什么不好。还是四月底会稽郡守的儿子娶妻,张氏瞧过了陈家的姑娘,心里才定下来。
张氏也问了梁胥的意思,梁胥有些拿不定主意。
“陈氏这个,是家里嫡长女吧。”梁胥手里端了盏茶,“家里养的难免要矜贵一些。”
张氏拿捏着问,“爷是担心姑娘性情?”
梁胥用茶盖轻轻磕在碗沿上,“嫡长女,嫁给阿柯大约是委屈了的。”
张氏想了下,“爷是希望姑娘性子柔和些?”
梁胥叹道,“软和点儿好,跟阿柯也更合得来。”
梁胥心里是觉着梁纪的妻子,张氏挑的那个朱氏听上去不像什么厉害姑娘,门第也不算很高。陈家那个姑娘正经的三房嫡长,又是从小长在扬州,没回过京中本家,傲气想来多少会有一些。尤其情分都是处出来的,这姑娘娶回来一起住扬州,朱氏远在公府,日后一家回京,亲疏强弱,一个不慎就要闹出乱子。
不过崔氏那个也不好,两家没交情,不熟悉,平白无故结什么亲。
梁胥这会儿一琢磨,就觉出麻烦来了。
张氏看他皱眉,慢慢道,“爷,咱们家二哥儿,人品学识都是好的,无非就差了个出身。要说寻一个蒋家陈家姜家的庶女也算相配,可自家的孩子还是自己心疼,总想着能再找找个更好的。”
张氏继续道,“嫡出的姑娘总是更开阔些,庶女养的再好,也难免心思敏感纤细。像二弟家的三姑娘是打小一块儿养着,一样待的,外头瞧着也是一样的好,可处起来就能觉出小姑娘心里总是绷着。”
张氏让丫鬟上来换茶,“咱们家二哥儿已经是个闷的了,我想着就找个明快开朗些的。”
张氏笑道,“尤其二哥儿说喜欢漂亮的,陈家这个二姑娘一眼瞧过去就是赏心悦目。”
梁胥想想张氏说的也有道理,内宅的事,张氏一直都是靠谱的。
于是就这么定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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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宫。
将入五月,眼见就是陛下万寿,可到现在也没什么旨意,宫里也不见多少喜气。
皇上的病,又重了。
长信宫里有些幽冷,宫人们都静悄悄地,压抑着。
陛下昨日在长信宫晕倒了。
天将明时,陛下转醒,御医们还候在外殿,里面是贵妃陪着,安静沉默。
陛下的心情当然不是很好。皇帝自旧年冬日,就觉得精力不济,到现在拖拖拉拉也有半年了,陛下心里是觉着有些不好的。
皇帝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少时日。
陛下用了半年的时间在内心承认自己身体的衰败,明明最初只是一场风寒,十几日也好了,结果就像突然被压垮了一样,老去是一瞬间的事。
陛下自昏迷中醒来,合眼躺在床上,情绪上有些低落,但更多的是无力,至于愤怒早已经被时间抹平,只剩下一点不甘。
今日没有大朝,陛下躺在长信宫,不想见人。皇帝与贵妃说起一些细小的趣事,比如老二宋承徵在家里教小儿子写字画画。
陛下脸上浮起一丝笑意,“朕看过冀奴临写的《过秦论》,字如行云,可窥风骨,虽然稚嫩了些,但不下璟郎当年。”
宋承徵小时候有个乳名,唤做璟郎,是陛下取的。
贵妃笑道,“璟郎少年时自负书画,如今也算后继有人了。”
陛下轻轻地笑叹,“璟郎,也是朕的后继之人啊。”
贵妃自知失言,只是心里闷闷的,堵堵的,还没来得及说点儿什么,陛下拉住她的手,“都长大了。”
陛下半靠着,是贵妃最喜欢的姿势,一年四季贵妃都喜欢这么窝在寝宫里。以前皇帝总笑话贵妃,说她把骨头都躺软了。
贵妃鼻头有点儿酸。
陛下看着贵妃,笑道,“朕与贵妃,白首初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