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那几天都是晴天，暖阳高照，几乎所有人都在为好天气而感到高兴。有的人认为高高挂起的太阳是一个好的预兆，有的人相信一碧如洗的天空会给每个人尤其是学生带来好情绪，有的人则认为热气将至说明假期不远了……

日新中学门外的丹桂在阳光下散发出阵阵的幽香，俗话中的“香飘十里”到这里却仿佛想那么回事儿。无数的桂花粘在枝桠上，挤挤挨挨的，一个接一个、一天接一天地开，像是要把所有的香味都在三天里散完一样。

门外站着的是日新中学所有的老师和大部分家长，据说没来的那些家长要不在哪儿等着消息，要不就在家里准备着盛宴，在场者则为正在小砖房子里百里冲刺、即将走出校门的人准备庆祝仪式。大多数人都穿着鲜艳的颜色，站在一起，或挤挤挨挨，或排成排，看上去像是一大片平铺的人力广告牌，场面壮观。但若论考试结束后的盛况，如今只能算是九牛一毛。事关那时候鲜花、礼物还会出现，拥抱、谈笑更是不停，光声音就提高不止十几分贝，比得上热闹的集市，赛的过人数以千计的旅行团。

学生心里当然也有预估，但是跨出校门的那一刻总还是会感到出乎意料。这里面就譬如杨霏。

杨霏从考场出来，心里仍然装着几道题目，虽然想了无数遍，觉得已经到了穷途末路无处可想的地步，但还是忍不住想。那道题到底该怎么解、自己写的哪个步骤有问题、写错了扣分多少、影响多大……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横亘在她的心里，所以她的思绪没能跟脚步协调，只是盘旋在头脑上空。以至于她走出校门的时候忽然见到热情的老师吓了一跳。

杨霏呆呆的站在人群里，看着钱屏满脸的笑容和几个老师的安慰和鼓励。然后被钱屏一手揽进了怀里，听见她说自己是最让她骄傲的学生。于是安安心心的被她搂着、再放开，微笑着对她汇报了一下感受。她挑了好的话说，大体上就是题目类型都练过了，复杂算式认真验算了几遍，从头到尾思路清晰等等。最后钱屏终于想起来她的疲累，提醒她早早回家休息放松。她便顺势从杨霏身边绕过向前去迎接另外的学生，也是带着同样温暖的笑脸和怀抱。

杨霏的视线越过她望向人潮涌动的大门，不出所料,她看到了跟人交谈着的叶瑾南。她朝他挥挥手，用手指了指路口转角，还没等他过来就快步走开了。

路口转角的学生和家长行色匆匆，杨霏站在小店前，枝叶掩映着烈日，在她的身上留下斑驳的光。她伸手揉了揉头顶有些发痒的地方，一双手覆盖在她的眼睛上，带来一片漆黑。

“杨霏。”叶瑾南说。他的声音在她耳边轻轻流淌，她的耳垂一阵酥麻。

“叶瑾南……”她叫道。

“叫阿南。”他说，“不然，我就不松手了。”

她心里仿佛慢了一拍，下意识去拉那双横亘眼前的手，他不动。他的气息在耳边环绕，细碎的唏嘘声染红了她的耳背。她眨了眨眼睛，任睫毛在挡板上上下扫动。

“阿南。”她说。

“再来，大声一点。”

身边的脚步声将远将近，似乎没有消失的意思。她心下有些紧张，便说：“别闹，阿南。”

“太小声了。”他嘟起嘴，抱怨道。

“阿南。”

“声音怎么这么细？”

“阿南。”她笑道，感觉到眼皮外的朦胧光线。

睁开眼睛，她转过身，瞥见他身后不远处邱紫莎和李科阳正在走过来。心里忽然想到刚刚的事，再看李科阳玩味的笑，脸蛋忽地发热。她想把手从叶瑾南手里抽出来，无奈他似乎早有准备，一双手看似无力却把她牢牢抓住。她拧了两下还是没办法，眼见那两人走近，紧张地敛了上扬的眉。

叶瑾南松手，揽她的肩让她走在身侧，笑着看李科阳。

“呦嗬！光天化日人来人往你们还真是一点都不顾忌啊！”李科阳表情夸张地调侃道。

“就是就是。刚刚出来就放飞自我，羞羞羞。”邱紫莎应和着，一只手抓紧了李科阳的手指。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我们的老班长这么久等的可着急了。”李科阳说。

“是嘛……怪不得周六周天都呆在补习班儿呢，原来是战壕里有好战友啊！”邱紫莎叫道。

“这么酸，你们就不是我的战友了？”叶瑾南笑着反问。

“我们算什么呀，哪比得上一条沟里的人亲呐~”李科阳勾唇一笑，玩味里沾着一丝傲气。

“再说，我们用得着酸你？咱俩甜着呢！”他抬手把两瓣细唇印在握着的那只手上，流光里倒映着那人染上淡粉的脸庞。

“谁跟你甜了？爪子拿开，臭死了……”

“你看，你这女人怎么这样，老口是心非……”

“德行！快别自恋了。”

“我不自恋，那你恋我呗。”他笑。

杨霏一乐，手指不自觉勾住了叶瑾南的手。他低下头看她，笑着不说话。

“好好玩。”她做嘴型说道。

“看着。”他的食指翘起，点点她的手背，转过了头。

“这会倒是老实。可是前两天怎么见你收人家的粉红信封？”

“阿南，你胡说什么呢？”李科阳紧张地叫道。

“嗯？可以啊，收多少个了？”邱紫莎双手抓住他的手腕，笑眯眯地说。

“三个。”他堆笑道，“都是同学录留言，小姑娘把纸片折成信封了。”

“哦，挺用心的嘛。这样的姑娘可不能辜负了。”她笑道，手指上加大力度。

李科阳呲牙咧嘴地说：“不、不行啊，我有媳妇儿的。就随便写了两个字。”

话音刚落，一只手捏住了他的耳朵，开始有了阵痛。

“是吗？那就当着大家伙的面说说写了什么？”邱紫莎手在李科阳头上，眼睛却看着看戏的两个人。

“也好，我也想知道。”杨霏笑言，一双眼似笑非笑地看着叶瑾南和李科阳。

叶瑾南无奈笑笑。李科阳说：“你别光顾着笑啊，火烧眉毛了都。你不也……”

“你快闭嘴吧！”叶瑾南一把推开李科阳凑近的脑袋，佯装生气：“含血喷人。”

杨霏戳了戳叶瑾南的右肩，睁着眼睛问：“他喷你什么了？”

叶瑾南一愣，身边忽然传来了邱紫莎的笑声，杨霏也笑了出来，眼睛里弥漫着浓浓的笑意。他嘴角上扬，回过头看见李科阳伸手刮蹭紫莎的鼻尖。

“好了，快别撒糖了。说吧，怎么走？”他问。

“放心，跟我来！”李科阳笑道，视线轻轻从邱紫莎身上飘移开。

半小时后，倾城酒吧

叶瑾南一只手攥着杨霏的手，一只手碰了碰桌面上的玻璃酒瓶。他低眉浅笑，回眸深深。杨霏在霓虹般的灯光下看着他，忽然发现他成长的如此之快，竟然在不知不觉间走向了一个男人。喧嚣之中感官却像是被放大了，她感知着他的抚摸，慢慢的有了些想法。心里为之一惊，以至于眼神飘忽流转不敢瞧他。

邱紫莎拿起面前的绿色瓶子，将瓶子塞进瓶口，小吮一口。入口刺着舌头，在嘴里荡漾着转苦，入喉的时候甜香的气息才稍稍漫出来。她眉梢一挑，心里一时缠绕着想着那奇特的味道。李科阳望向音乐声最大，人气最大的舞台，一个钢管舞女郎正在旋转，喝彩声不绝。他突然皱起眉，伸手去拿酒，谁知碰上了紫莎的手。

“紫莎，别喝了，这酒烈性大。”他说着拨下了她的手。

“就一点，不怕的。以后也不用做题了，明天睡晚点也不怕。”她说。

“紫莎……”

“哎，你们看，那儿有表演！”紫莎一只手兴奋地指着舞台，另一只手抓起了酒瓶。

眼看着紫莎站起来走向舞台，李科阳马上起身跟在后头。

“我们也跟过去吧。”杨霏说，心中有些不安。

叶瑾南点头，牵着她走过去。

平铺着大片花地毯的大厅里，少男少女摆动着身体起舞，空气中弥漫着味道清新的香水味和淡淡的香烟味，五彩的转灯之下身边的人脸模糊闪烁。舞台中央的钢柱上，一个少女同样在起舞，浓妆下是近乎妖媚的笑。三三两两的青年在台下喝彩起哄，音乐高潮时甚至有人举起酒杯邀请舞者。

李科阳皱着眉头看喧嚣的舞台和身边的女孩，眼睛里有了些恼火。

他伸手护住了邱紫莎的后背，看着她在众人喝彩的时候喝彩。然后忽然发现她眼睛里藏着的情绪和任性，以及浪潮般汹涌而来的放纵之心。他从心底深深地呼出一口气，身后的手伸得再长了些，直到揽住她的左臂。

叶瑾南同样如此。他留意到李科阳的不满，心里暗暗叹了口气。杨霏扯了扯他的衣角，示意他看安全门的一对情侣。他们看上去正在争吵，女方占优，男方表情夸张地回应。那个女人叉起了腰，说了什么，然后被横抱起。她用力拍打着、挣扎着，然后安安静静在那人怀里。

杨霏收回了视线，抬头望着叶瑾南，等了一会儿他才低头回应她。他在笑，清秀文雅的脸在迷离的光线下显得别有一番情调。她被他看得不好意思，趁着紫莎的又一声尖叫转开了视线。

似乎过了很久，钢管舞女郎下台了，新的两个女郎上台唱歌。李科阳望着昏暗的幕后，心里仿佛有什么沉了下去。他轻抚着紫莎的手臂，帮她敛了敛飞出的秀发，然后对上她迷蒙的眼眸。

“科阳，怎么了？”她的嘴一张一合，声音却被音乐盖过。他凑近她，说到后面坐，揽着她的手动了动。

紫莎反手一摆，顺手把空酒瓶塞在他的怀里，摇着头说不。她双唇通红，伸手抱住了他的腰，把头埋进他的胸膛。李科阳身子一僵，把酒瓶随便往舞台边一放，护住了将倾的女孩。她却忽地直起身并且抬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他的脖子上留下了一个吻。

杨霏感觉自己的眼睛忽然就被蒙住了，她伸手抓住叶瑾南的双臂，挠了挠让他松手。她抬头，视线穿过他的肩膀捕捉到紫莎眼睛里迷离的光。心中一动，看看叶瑾南，乐了。伸手拉他，把头一歪，两人会心一笑在人群里往外挪动。

突然，一阵巨大的响声出现，玻璃碎片飞溅，周围的尖叫声代替了欢呼喝彩。邱紫莎惊叫一声，立刻就被一只手护着蹲下，她抬头望了一眼身边，玻璃碎片落了一地，骂骂咧咧的声音似远非远。

“科阳！”叶瑾南吼道。

李科阳揽着紫莎向他奔去，低吼道：“往大门去！”

四个人两个在前两个在后，一左一右向门口跑过去。冲出门口，入夜的凉风忽地吹打着他们的脸，但是打不掉四个人脸上漾起的笑意。

他们你眼看我眼，扑哧一声笑了。

“我天，刚考完试就让我们赶上打群架的了。这运气，绝了！”李科阳笑说。

“还好意思讲，你来的都什么地方！”叶瑾南说，捋了捋杨霏的乱发。

“我这不也是第一次来嘛。对不住对不住啊，赶巧了。”他笑着打哈哈。

“想想真刺激，谁能像我们似的高考结束就来酒吧玩，还碰上打群架？”邱紫莎笑着说，半倚在李科阳肩头，一只手晃荡晃荡。

“谁又能大晚上从打斗现场一起逃跑？”李科阳道。

“说的是，有惊无险，没事就好。”杨霏说，笑意不减。

“托大家的福。也就你们心眼儿大。”叶瑾南笑道，目光却始终在杨霏身上。

“这一天就这么过了，接下来去哪儿？”杨霏问。

“这一天可还没过呢。我们有我们的去处，本来想晚点再打算，现在就先走了。”李科阳说，转眼又笑道：“你们也别走得太快，毕竟时光过去不再有啊！”

“你赶紧走。我有分寸。”叶瑾南说。

“行行行，你有分寸。老班长啊老班长……”李科阳笑说。

叶瑾南看着李科阳两人在路边上了出租车，低头对杨霏轻声道：“这里其实不远，我们走回去吧。”

杨霏点点头，“好。”

仲夏的夜空里嵌着一轮明月，晕染了一片浅色光华。杨霏抬头望着层层后撤、交错掩映的枝叶，眼睛里时而留下斑驳的光影。她静静地走在大道上，牵着叶瑾南的手。她不说话，他便默契地沉默，两人偶尔对望，又偶尔接起话题说话。

一条一条街道相互接驳，拼出了大城市。在某一个街口，叶瑾南停下了脚步。

“还记得这条街吗？”他问。

“记得。”

“那时候我去买零食，你就在长凳上等我。夜里店铺关了门，我跑了很远才看到开着的小卖部。”他说，“回来的时候就看见你在灯柱下面哭鼻子。”

“我没有……就是走过去站一下。”她眯着眼睛看远处的街道，想要在昏暗迷蒙当中找到那晚的长椅。

“嗯，我知道。”他轻轻在她的脑门上敲了一下，“以后，再也不许你大晚上一个人出来，无论你要去哪儿，我都陪你。”

她勾起一抹浅笑，心里荡漾起了涟漪。望着他时感觉他仿佛出自清水，明净但是有蒙蒙水雾环绕。她点点头，叶瑾南伸手把她一提抱了起来，她撞上他的胸膛，听见强健的心脏在砰砰跳动，于是伸手轻抚他的背。直到他放手，她才松开，看着他嘴角上扬。

“杨霏，刚刚在酒吧里，你看到的那对情侣，你觉得怎么样？”

“他们有趣，有点像紫莎他们。”

他点点头，“那你怎么不一直看下去？”

杨霏弹了弹小腿，扭转过身去，竭力压制住胃里上泛的气息。

“因为……看完了。”

他把她挪过来，一双眼眸正对着她认真地说：“没有，你看漏了一个环节。”

杨霏微微眯眼，脸颊和嘴唇泛起了鲜艳的红色犹如娇艳欲滴的玫瑰。她迷惑地看着叶瑾南，慢慢感觉到头的重量在慢慢加大。

“喝酒了？”他问。

她点点头，此时已是微醺。心里有些莫名的期待和兴奋，但是又感觉到了疲累。

“紫莎给的，尝了一点……”

他叹了一口气，“傻瓜，烈酒怎么能随便尝。”

眼看着杨霏的眼睛半眯半合，半醉半醒的样子，他伸手抵住了她后倾的脖颈，微笑着靠近。

橘黄的街灯下，掩映的枝叶，偶尔呼啸而过的车辆和两三辆停放的轿车，叶瑾南轻声唤着她的名字，听她呢喃着、嚅嗫着回应。

“杨霏……”

“霏霏……”

“杨霏……”

“霏霏……”

“他们最后接吻了。是男孩吻了女孩。”

他的另一只手握拳挺住了她的腰身，看着她在迷蒙中闭上了眼睛，然后慢慢靠近。他亲了亲她的额头，抽离时瞥见她鲜亮的唇，忽然很想触摸，手一动，她的头微动，皱了皱眉。他停下动作，仿佛静静地等待花开，然后低头用鼻子蹭了蹭她的笔尖。

“不、不要。”

他一顿，侧脸望向她紧皱的眉。女孩的眼里溢出一滴眼泪，怀抱里仍然低声嚅嗫道：

“妈，不要，不要这样......”

“不要……”

“紫莎，别闹，我们在车上呢。快到家了。”李科阳把动弹的邱紫莎拥在怀里，轻声道。

“不、不回去……科阳……”她伸手拨弄着他，皱着眉头嘟囔，看起来就像是只撒娇的野猫。

“好了好了，紫莎乖……”他认真地听着她的话，收敛她的碎发和衣襟。

她的手还在动，绵软的手掌一下一下撞击着他的前胸，指尖划过前襟带来酥痒，像是猫挠。

嘴里嚅嗫着：“科阳……科阳？”

李科阳眸色一沉，抓住了她上游的手，俯下身。

“嗯……我在。我在这儿。很快就到家了。”

“我、我不回去。家、家里没人……”

她皱着眉头，紧闭着眼睛，脸颊皱出褶子，憋得通红，看上去就是快要哭的样子，却又没有哭出来。安静下来让人以为将要入睡，忽又半睁开眼，修长的手指攀上他的脸，轻轻点划，惹得他一脸燥热。

嘴唇轻启，唇红齿白在闪烁而过的路灯下显得别有风味，一点细微的酒气丝丝入扣，悄悄融入他的感官。

李科阳低下头，温热的舌尖舔了舔干燥的唇，靠近的咫尺距离仿佛在动荡中过了一个世纪。他在某个路口的红灯下听见了心脏的跳动声，砰砰的声音提醒他关于生命时刻进行的律动。就在唇与唇就要相互感知到对方的时候，他别开了头，抬起头望向车后撇下的一排路灯和鲜明的酒吧门面。

他抬头对司机说了一句话，开车的老师傅应了一句，抬头瞄一眼后视镜，小伙子怀抱着小女生，脸上满是留恋，又满是克制。他打开前车窗，凉风从细小的窗缝里偷偷潜入，驱散了车里的闷热。

夜晚的街道寂寥，一路枝叶遮挡一路灯，造就了城区街道最好的保护色。李科阳从人影绰绰之中发现了一身长裙飘扬，红灯下回头看见的正是一张熟悉的脸庞。心下一凛，他双眼锁定那双长腿行走的方向，看着那一抹娇小艳丽的身影走进某个小区。车子开动的一瞬，他恍惚觉得时光如同白驹过隙，自己则只是洪流中的一撮泥土。夜色沉沉，男孩在车里隔窗叹息，在一瞬间明白成长来得如此迅速。

“紫莎，到家了。”李科阳推开门，晃了晃怀里人的手。没有回应。

他锁上门，横抱起瘫软的女孩，“傻丫头。”

忽然，手上的紫莎扭动其身体，反手环绕着他的脖颈。动荡中他心跳猛地一滞，一时蹙眉，看她睁开眼睛旋即恢复平缓。

她晃了晃脑袋，眼睛里是能滴出水的清澈水润。她一笑，双颊的红晕散开，粉嫩之色渲染了整张脸庞，像是南方倾城的桃花盛开，落了一地又沾了春雨，那般娇艳欲滴。她一眯眼，又是一副微醺的姿态。半梦半醒之间，她的眼角眉梢仍是柔情不减的笑意。

“科阳，你……怎么在这里？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个你？”

“紫莎，别闹，你的房间在哪里？”

“不、不告诉你，”她作势要呕，他便放她下来，坐在沙发上让她倚靠。“我妈说，不能随便告诉别人。”

他一笑，还想问，回过头却看见她慢慢眨眼，倦意深深。于是放平她，却在起身的时候被她抓住。

“我渴……”她的眼睛半眯半睁，转身伸出手去够茶几上的东西。李科阳望见茶几上的白色茶杯，转过头按住了试图起身和乱动的紫莎。然后站起来去装水，他轻蹙眉，想着以后再也不能让她喝醉，但是心里禁不住一沉。忽然又听见大厅里的响动，匆匆走出却看见原本躺在沙发上的人不知何时手里多了一瓶酒，头顶的组合柜被打开了一个口子。下意识地伸手抢过酒瓶，一脸的怒气却惹得她一声轻笑。

“别喝了。哪里是你的房间？”

不料她一嘟嘴，竟然哭了起来。原本水光莹莹的眼眸顿时变成了雨滴的源头，张嘴而来的哭声和沾湿衣袖的眼泪浇灭了他升腾的不满。

“讨厌，李科阳！讨厌……你怎么那么坏呀？”

他一顿，感觉有些哭笑不得。“怎么了呀，紫莎？嗯？”

她抽抽着，手搭在他的肩上，说：“臭小子……坏蛋、流氓、不要脸，讨厌……”

“收少两封情书都不行，去到哪儿都勾搭人家……讨厌鬼，明明就在那里，可是什么都不说。明明脑子里什么都有，有什么都不说……你知不知道我很担心啊，我很怕呀。”

“紫莎，好了……”

“我什么都没做，我只是……我也有后悔的。可是你怎么一点都不在乎呢？你、你怎么一句话也不问我，一句准话都不说。我被别人欺负了，你却什么都不知道。你就不能问我，问我、紫莎……那是真的吗？你怎么也不问问我怎么想的呀？紫莎我相信你，我知道你只是看不惯杨霏。紫莎……我没听见，我知道你喜欢的是我。就算说一句也好啊……”

“傻瓜，我不是说过了吗？”

“讨厌……说一句也好啊……”

“紫莎，我喜欢你，只喜欢你。过去，不管你喜不喜欢我，我都喜欢你。现在，还有以后，也是。”他咽下了因哽咽带来的唾沫，俯身亲吻她的额角，眼里是自己都无法察觉又无法掩藏的温柔。

“……我再要一点……”

他一愣，顺着她眼底的流光望去，开了盖的白酒瓶在茶几上屹立。他忍不住笑，揉着她的头，指尖与她的秀发相互摩擦。她撑起身，甩了甩头。抬头看他的时候，一双眼睛透着迷蒙的光。李科阳浅笑着将她拥入怀，安静的时光里轻轻摇摆。突然，他身子一僵，眼眸蒙上了一层凝重晦涩。

怀里的小兽攀上了他的脖颈，散开的乱发在下巴摩挲。她的头倚在他的锁骨一侧，温热的气息一下一下冲击着他单薄的肌肤。他沉沉合上眼，呼出气的一刹那感觉到喉咙外的细微触感，于是血液翻腾而上直抵脑门。心脏正在锲而不舍的运动，但是之前苦心维持的韵律已被打破。

她亲吻着他的喉咙、他的脖颈，侧头带来的酸痛为她加大了难度可是也增添了喜悦。她的大脑一片空白，热辣辣的火烧毁了她既有的思维，热浪席卷了她的身心。眼睛半眯半开之间，她看不见清晰的物，感觉漂浮在空中，又感觉落到了柔软的地表。但是忽然间，又跌到了冰冷的冬天。她半撑着绵软的身体睁开眼睛，迷茫地看着远去的身影。

李科阳打开了窗户，夜间清凉的风伴着树影婆娑走进大厅，清新且捎带凉意的气息让他的头脑稍微冷却。但他知道，即使如此所能降低的温度也还远远不够。

“科阳......”

“紫莎。”

“我要。过来……”

“傻丫头，现在还没到时候。”

邱紫莎嘟起嘴，摇头。她固执地抓住他的衣袖，在眩晕前凑近他的脸。差一点就碰到他的脸，但是他看着她，没有动也没有笑。尽管是雾里看花，但她也依稀看见他蹙起的眉。那双眸子里的温柔一如往昔，一种不可动摇的坚定代替了一向的玩味流光。她很迷惑，但是又因这样如梦似幻、与往日不同的他而迷醉。

不多久，她感觉到了醉后的倦意和眩晕。她闭上眼靠在他的肩膀，听见他轻唤自己的名字。她在他的怀里沉沉入睡。

出租车停在了小区门口，路灯的光从窗口洒进车里，成了叶瑾南眼里的细碎光圈。他轻轻拍着杨霏的肩膀，提醒她到家了。

杨霏睁开眼，射入的光让她的瞳孔猛地一缩，面容稍作扭曲。叶瑾南站在车门一侧，伸出手迎她。

“杨霏，来，把手给我。”

她顺从地照做，一只手被人稳稳地攥在手心。世界仿佛是海洋之上的帆船，于夜里风中摇曳漂荡。所有的东西都在移动中颠覆，就像是错位放置的物品。但尽管如此，树木依然还是树木，茂盛依然；街道也还是街道，人影绰绰；就连小区也是小区的样子，招牌上的文字能够漾出水波。空间错位之际，事物在颠覆的过程中呈现出了模糊而又异样的美。

她抬起手，指着伫立在黑暗之中的楼宇，

“那是我家。”

叶瑾南点头，“好。我知道了。”一只手横过她的双肩，揽着她，也抵着她前行。

走进小区大门，行走中的街道里路灯照耀。叶瑾南望见一栋楼下一个人正驻足观望。他的手里拿着一台手机，屏幕的灯亮着时时不散，颀长的身影显出一份清秀，一对修眉划过额头。他转过头看着叶瑾南，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待走近时化作浅浅的笑意。

“余柏？”

余柏点点头，修长的食指向上指了指，四根指头稳稳地竖起。

“她家在这栋4楼？”

余柏点点头，在手机上敲打着什么。

“家里有人。”

叶瑾南瞳孔一缩，“杨霏的妈妈？”

余柏点点头，走前一步准备接住杨霏，叶瑾南没有放手。

“余柏，你住在这个小区？”

余柏下意识点点头，伸出去的手微怔，心下明白杨霏还没有把所有的事情告诉叶瑾南。于是拿出手机敲，但是忽然杨霏就吐了。余柏正站在前面，半个鞋子沾了脏东西。惊讶之中，顺手把手机塞进了裤兜，望着有倾囊相授意思的那位心里忽然百感交集。

叶瑾南在一旁暗自抹了一把汗，拿纸巾时候扶着她的手一抖，余柏上前就抓住了她晃动的手臂。

“啊……余柏，你怎么出来了？”

杨霏眨了眨双眼，发觉视野里又是一片混沌。她安静下来，但是眩晕和疲倦来得很快，即便用力摇头按太阳穴也无济于事。

叶瑾南看着余柏把鞋子上的东西处理干净，绷直了抵在杨霏身后的手。余柏起身的时候并无多少尴尬神色，只是对于手脚洁净度下降显出了不满，叶瑾南礼貌的忍住了笑意，跟着他上楼。

看着余柏打开门，叶瑾南心里的迷惑更大了。进屋以后，张绮和余柏就把杨霏扶进了房间。叶瑾南看着那两人的背影，忽然觉得有一种莫名的感觉，似乎余柏在这里出现合情合理。

余柏是最先走出来的，他请叶瑾南坐下，帮他倒了一杯凉白开。对上他的眼睛时，脸上有藏不住的笑意。

“阿南，好久不见。题都做完了吧，觉得怎么样？”

叶瑾南一笑，一句话让他回想起了上一年见面时候两人一路畅谈的景象。他故意长舒一口气，说：

“这个时候就不要讲这些了吧。”

余柏微笑，“现在难道没有想问的？”

“你有什么想说的？”

他无言，抿了一口茶水。叶瑾南握拳轻咳了一下。

“你们......是兄妹？”

余柏笑着点点头，捏笔尖在纸上写着什么。

“所以，重新认识一下？”

“我是余柏，杨霏的亲哥哥。”

叶瑾南一震，心里起了一股波涛。他一转念，想到了杨霏曾经说过的认亲和新家，这一年当中许多事情和场景都源源不断的从脑海中冒出来，又一个个从细微中与这个回答对应。知道这些，他心下大定。

这个时候张绮已经从房间里走出大厅，她看着叶瑾南，道了谢也说了几句客套话。叶瑾南礼貌地回应，聊了两句就告辞了。出门的时候，余柏送叶瑾南。

“没想到吧？”

“嗯，没想到。差点吓死。”

“因为什么？”

“还以为多一个情敌。”

“那怎么不拦我？”

“她抓住哥哥，我拦不住。”

余柏一笑，望着他稍敛笑意。

“认亲这件事她也适应了很久，应该不是故意瞒你。备考那么紧张，她也不想影响你。”

叶瑾南点头，“我知道。说说你吧，大四是在杭州实习？”

“在一家机构做翻译。”

“真不容易啊。当初从日新毕业，考到新加坡，现在又回国了。真希望我也能够像你一样。”

“像什么？”

“像你那么坚强和稳固，能安心地守护一些人。”他抬头望向高楼，看着橘灯闪亮的窗台。

余柏跟着他的视线，路边弥散开的橘光和眼前的男孩点亮了他的双眼，但是他的心却因为流淌着的暖流而趋于疼痛。按压手机的声音在静谧的夏夜清晰可闻。叶瑾南望着他，忽然想起了同样的夏天，杨霏在阳光里瞄了几下余柏滑动的笔尖，羽睫轻薄。

“会的。路上小心。”

李科阳站在昏黄的路灯下，拖长的影子遮住了身前的女生。她看上去很小，像是个刚从童年里走出来的孩子，但是浑身却没有半点童真稚嫩的模样。她顶着烟熏妆，层层眼影底下一双通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水泥地面，背靠石灰柱子，双手用力地握拳，看上去像是随时会发动攻击的野猫。

李科阳皱紧眉头，昏暗中眼睛里疼痛和愤怒在肆意流淌。他不说话看着眼前的女孩，然后缓缓走过去，摸她的额头。

“倩倩……”

女孩的身体在他说话的一瞬间就颤抖起来，像是大雨中被打乱的桂花树枝，喉咙里有压抑的呜咽声。

“倩倩，看看你，都变成什么样子了。”

“走吧，”她抬起头，“回家去，就当没看见我。”

“走吧……”她哭出声，捂住口鼻，生生地把哭声掐在剧烈开合的喉咙里，压抑成呜咽。

“他在哪里？”李科阳说：“他在上面对不对？”

半分钟后，李科阳踹开了公寓的大门。

墙角处被子里瑟瑟发抖的裸体女人尖叫着让他住手，但是却只能看着他把画架和颜料踢倒在地。李科阳朝原本在画画的男人挥了一拳，掐着他脖子的时候被扎人的胡子弄得生疼。他抓住这个男人的时候才发现他竟然轻而羸弱，脸上是胡子拉碴的邋遢模样。

“你是谁？”他问。

“我是谁跟你没关系，可是你给我记住了。如果不能好好的爱，就不要去招惹别人。尤其是倩倩，如果你再敢靠近她，我会让你比今天难受一百倍！”李科阳说道，眼里是倾泻而出的怒火。他的恨意那样真切，又那样明显。

等到他离开的时候，那个男人已经在地上奄奄一息。

走到楼下，他抓住那个几近瘫软的女孩，强硬到不让她挣扎。

出租车上灯火在窗子上忽闪忽闪着一路急退，树木以奇异的方式化成一条长长的绸带，寥寥行人身上的衣服色彩成为了昏暗夜色的唯一点缀。化开的妆容在少女的脸上晕染出一片深浅不一的暗色，就连眼睫毛也松松的粘在眼睑，看上去一阵风就能吹落。

李科阳伸手扯下她松垮的假眼睫毛，放在她手上。

“你打他了？”

“倩倩，够了。该回家了。”

她合上眼，覆手把假睫毛丢掉，拂下他的手。

李科阳抬头望着天空，云层遮住了月亮和天际，苍茫夜色中徒留一抹灰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