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霏站在玻璃门外,轻轻叩了叩门。课室里没人回应。她直接入内,顺手开了后排的白炽灯和暖气。骤然亮起的白光映照着课室内外。
她瞥见斜对面的小课室里有细微的灯光和人影,便放下书包出去装水。那是一对一辅导室,她曾经进去过,那是高二上学期的时候的事了。因为跟斜对面的大课室距离有些远,而且旁边有承重柱相隔,所以刚刚在昏暗中看不清这里的情况。
但是路过时近看就看清楚了。
里面有一个人正端坐着做功课,隔着磨砂的玻璃也能猜到是在做题。
这么早?
杨霏略略蹙眉,心里狐疑。她今天起得早,想要早点来自习。乘上了早班车,所以才能在平常学校上课的时候就到补习机构来。早晨清寒,她都不大愿意出门早到,但是现在却有人这么早就到了自习室。心里虽然好奇,但是免不了添了些沉郁。
捧着一杯热水走过门口,忽然大门一开,一阵冷风灌出让人一振。
“早!”杨霏在意料之外反应着向叶瑾南笑道。
“杨霏,早上好!”他手里拿着一个空杯子,看见杨霏捧着一杯热水就笑了。
杨霏也笑,问他怎么这么早。他说家住得近,所以醒了就过来。
“这里安静,累的时候还有闲书看,不闷。”
“那就是,家里闷?”
他轻轻挑眉,微微一笑道:“高三嘛……而且排名变化,老师说两句,我妈回家再想想就会急。”
“钱老师说什么了?”
“你怎么知道?”
“她是班主任,又是物理老师,你是科代表,你的成绩变化她自然关心,也最有发言权。而且,林老师和老杨头不大会走家长路线。”
他一笑,回身拿了水壶出来。杨霏会意,跟他一同走。
“期中考快到了,钱老师说是不用过分紧张,但还是联系起家长了。这以后,班里的气氛应该会更加紧张。”她说。
“是啊。现在是觉得有些紧张了,但说不定以后反而会觉得如今清闲。”
热水从龙头一注倾泻,白白的水汽四散弥漫开。杨霏停下了脚步,几步开外的叶瑾南正低头看着杯中激浊的水花。随后拿杯子的手一抬,拇指抵住杯子前沿,食指向上施压,按下了热水龙头的小阀,水流当即停了。
这一番动作太快,杨霏并没有看清。但是那白玉一般圆润的指尖却落入了她的眼。
“眼圈怎么黑了?”杨霏问。
叶瑾南眉梢一动,“这星期做多了两张卷,睡得晚了些。不碍事。”
“不碍事?乌紫乌紫的,没做几题眼睛就涩的睁不开了。”
“你怎么知道的?”
“蒙的。”
他笑,“看起来很有经验。”
“哪有。”
“就有。不然,就是盯我盯久了。”
杨霏望着他,见他俯身凝视着自己,清透的瞳孔有光忽闪忽闪。
“怎么了?”
“别动,让我看看,不然,就吃亏了。”
杨霏的脸有些烫,心里痒痒的像是有羽毛刮蹭。
“叶瑾南……”他只微笑没有应答,反倒是她垂下眼睑,觉得不好意思起来。
她呼出一口气,在抬眼看他时心跳莫名加快了。那双眼睛还是看着她,清透之中倒映着她的样子,她的慌乱。
“不、不做题了?”她说,想要往后退一步。谁知被一只手拦下,葱白的指尖此刻稍稍弯曲,坚实的臂膀抵住她的后肩。她收了收脚,到底还是后退了一小步。
“做完了,对个答案,订正就好。”
“压轴题也做完了?昨天也是,怎么这么快?”
“昨晚那道没有做出来啊。”
“那怎么……”她眼中一亮,“你看答案的!”
看他点点头,她收起惊讶之色,说:“可是,怎么这么快就想通了?昨天跟我解释的时候,你说的跟答案同一思路,换算却更加简洁,我还以为是你做出来了。”
他笑,说:“算有什么难?”
“嗯?”
“昨天晚自习还剩40分钟,我做完了选择,回家再做大题。前几道符合套路,解开不难。最后一题有感觉但没头绪,索性看答案解析再想。验算完,订正了你就来了电话,这样才能给你解释清楚啊。”
“你倒是记得套路多,解释得也清楚。”她嘟囔道,挑眉问:“选择做了多久?”她不信他会做40分钟。
“35.你呢?”
她昂起头,佯装得意:“一样。”
然后两人都笑了,一个被她逗笑,一个因他而笑。他伸出手,拍拍她的头,起落间挑动细微发丝。一双眼睛没有离开她的脸,红润的双颊让他想起沾染粉黛的棉花,指尖滑落至此,有感觉像是孩童鼓起的腮帮。
她伸手捅了捅他的前胸,却并没有感觉到内里的鼓动。
“嘿,那份不是我们做的卷子吧。”
他点点头,见她眼角下垂,睫毛敛着眼睛微微颤动。心下明白了什么,牵着她往前走了走,直到恰恰见到题本封面的位置。
“物理合集。我拜托范老师给的三科题集,题目分类做得好。”
“三科,功夫很大,真是用心。”她微笑,抬眸望向墙边的书架,发现几本名著和短篇作品,越发觉得补习社的布置得当体贴。
“是啊。我只是给了一些索引,听他说了今年的题型走势,也没想到他受人之托,竟然也会做得这样细致全面。兴许是之前见过的题量大,所以资源多好整理吧。”
她点点头,回头瞥见桌角的书本和厚重的白色影印本,心里倏忽有些怅然若失。一张张成绩单和规律的数字排列在脑海里浮现,伴随着心跳和呼吸越来越清晰明朗。她在这一刻忽然发现他的脚步有多快,快到她刚刚赶上一步又发现他已经在另一条跑道上走远,快到她知道她要付出多大的努力才能够堪堪与他并肩。
她知道,他的理想和目标,也知道自己的目标。可是这么久这么久了,她的理想呢?在不止一个晚上,盯着垒起来的卷子和亲手画上的对错重点,她的心里被茫然无措填满了。他有他的方向和想成为的人,有她不知道的储备和想法,如果不是同样锐利的笔触和些微基于生活而来的感受,她甚至没有可以跟他长久交谈的东西。
但是现在这些又似乎并不重要。她并不打算跟他说这些,不想他在这些零碎无关的想法上分心。尽管现在休息时间仍有空余,但是她不想成为阻挠他填充时间和脑量的罪魁,也不想有一天他回想起来觉得自己或她是这样的人。
她望着他的眼睛,直直地望着,任他握住自己的手,感叹天气变化和她的指尖冰凉。听他讲前几天做过的题目里出现的彩图和建筑高度测算,听他怀疑工程之中是否真的运用这样简单粗略的算法,听链条滑动牵连窗帘直到熹微在空间中弥散。
杨霏微笑,轻轻倚在桌上,拨弄着他换下的空笔芯和软木塞。她记起今天要看的错题和要做的卷子,眨巴眨巴着眼睛,一边听他说话,一边梳理着时间和复习计划。
时间凝滞,所有的动作都慢着轻着,任思绪飞舞。
邱紫莎斜眼望着身边的李科阳,心尖像是附上羽毛的蝉翼,快速而又轻盈地颤动。
他正认真地解释着一道题,一只手上白皙的指节不时叩在题目关键字眼下面,另一只手握着削尖的铅笔头在她的笔迹下添添减减。她低头看他划过的算式,思绪以娉娉袅袅的姿态回归。
“这个……是什么意思?怎么会得出这个数?”她点了点题目,问。
“就是上面这两个化简,并成方程组,再求导。过程很长,要慢慢算。”他说,笔尖上下起落牵动着她如丝的心绪。
“可、这是答案?这一大串?”
他点点头,下巴刮擦着她的头顶,没有意识到她看不见。
“这是最简式了。看起来虽然复杂,但是就这样。出题人就是想吓唬得我们不敢写出来。”
变态。邱紫莎撇了撇嘴想道。回回听见套路和出题思路都会有这种想法,也回回在嘟囔中被他发现。
“想这些法子来考,是不太人道。”他笑,抬起握笔的手,借铅笔头刮蹭她的脸廓。
“哎呀,别闹。”她拂开他的手,抽出一支铅笔和稿纸,演算过程。
良久,向他指了指最后的题目,圈出了两个词。
“这个,什么意思?我记得老陈讲过的,可是记不清了。”
他手上铅笔转了两圈,笔尖抵着纸面,描着立体图画出两个形状。慢慢教她找图形关系和解题思路,看她时而皱眉,时而托腮垂眸。他等她慢慢验算,一遍遍擦掉重来,一遍遍简化算式。直到她放下笔,勾起唇角。
“算完啦!”邱紫莎伏在桌上伸了伸懒腰,拉伸的细腰仿佛伏地伸颈的猫,碎发轻轻上浮,在光下跳动。
她不知道,这样的她怎样都不会使人厌倦。
忽然,李科阳拉了拉她的衣角,让她看挪过来的纸片。a4纸上,满是潦草,但是草稿依题号而分,看上去乱中有序。她侧头望着那只手捏着笔尖叩着一个位置,要她看。
她抬头,望见算式之中被他划掉的部分,他伸手挡住,露出上半部分,歪歪扭扭地像是英文表白的话。
“丑死了,什么呀!看不懂。”她又趴在桌面,嘟着嘴闭上眼不去看他。良久,身边没有回应。她睁开眼,恰恰对上那双盯着自己的眼眸,一对目光不偏不倚正中心尖。
李科阳正趴在她身边,嘟着嘴,睁大眼睛。跟她不一样,他的上嘴唇噘起夹着铅笔,眼睛故意睁得很大,样子看上去有些滑稽。
邱紫莎忍住笑,喃喃道:“幼稚。”
闭眼的瞬间忽然感觉到额头一热,后脑勺被用力抵着不能动弹。
他的嘴就这样粘在她的额头,本来只是想要一瞬就撤回,但是她一动,发丝不受控地扫过唇瓣,惹人心颤,让人不想离去。
她的呼吸重了一些,手指掐着他另一只手腕。他狠狠闭上眼,舔食她的肌肤,任由她加重指甲的力,仍一点一点慢慢地在上额游移。直到她伸手轻抚他的背,他才停下离开。
“想说什么?”他稍带沙哑的声音说道。
“我……”她踌躇着,眼神有些飘忽。
邱紫莎下意识地舔了舔燥热的嘴唇,试着压制心里的需要和热情。她把目光转向李科阳身后,墨绿色玻璃窗倒影出他的脊背和她的素手。他的温度通过衣服渗出,头顶仿佛感觉到他的气息,身边弥漫着舒缓的氛围。这是他,只有他能带来的。
她挪动了一下身子,移开了些。他没有说话,只看着她像是受制的松鼠一般挪动,等她。
“科阳,我、我们不能……。我今天有计划,以后每个周末来这里都会有复习计划,规定我每天要做的事。我不喜欢这样,但是得做。今年跟以前不一样,我们总得紧张起来,认认真真地考虑难题和未来。”
“从今以后每个周末我们都会来这里了,以后兴许只剩下星期天但是依然会在这里,上两节课,做题、订正、练习、订正、做题。然后会有很多很多卷子,很多要换的笔芯。而且,尽管经过这么多,也还是可能不及格、会犯错、会失分。”
她抬眸瞄他一眼,两手抓了抓头,“嗷~讨厌死了。真是麻烦。”
“李科阳,我跟你讲。”她抓住他的衣领,一张脸忽地占满他的眼睛,近到他可以看到她收缩的鼻翼。
“我喜欢你,要跟你在一起,一直一直在一起。我想跟你考上同一间大学,手牵手进校门。我就是要让老钱、老杨头、我爸妈都知道我们。我一定可以做到,你也是。所以,拜托你一定打起精神,帮我,跟我一起,我们……加油?”
她慢慢松开了紧抓的手,然后沉沉放下。她勾起微笑,抬头望向那双一直凝视着自己的眼睛。胸内响起了擂鼓的声响,缘由是莫名的热血而非紧张不安。她凭借一股冲动和无畏直视着那双玻璃珠子一般的眼睛,感觉里面有着某种东西正在迅速瓦解又重新构造。他的喉结贴在脖颈,慢慢动了一下。
“傻瓜。”他说。手不知何时覆上她的手,温热的指尖轻轻摩挲着她的肌肤,被她抓紧的一瞬心里忽然一片澄净。
“该加油的是你吧。”
“啊?”
“物理单卷及格线上徘徊、数学大题总是卡机、英语作文不够优秀、生物实验逻辑不强。这个状况,就算加满油罐车也不够吧。”他挑眉,勾起一抹挑衅的笑,目光透出的却是清明冷静。
“你……你会不会说话啊……”
“看起来数学的问题比较大,物理第二。之前你报过物理班,老杨头说行,那就跟着练习抓时间。重点在数学。放弃最后一题,只做倒二第一问,选择……”
“放弃?不看了?”邱紫莎在惊疑中问道。
“对,不看了。至于选择……”
“所有选择都要计时。刘老师讲过我要保证1个小时选择填空。”刘老师是机构里的一位数学老师。
他摇摇头,笑意不减。“长了,50分钟。”
“为什么?”
“因为你选择前后几题都做得慢。”
她撇撇嘴,被他包裹的左手动弹不得。
“要快,后两题怎么办?也放弃?”见他点头,她蹙眉道:“我不。刚刚过了期中,还有一个多学期,还不到最后,我凭什么放弃?”
“并不是所有东西都要坚持到最后的,必要时就要做出选择。”他眼波微动,松脱她的手转为轻抚手腕。“练习和月考都要尽力想,可是下学期只听思路就好了。考试,做能做的题就好了。”
她偏头一笑,“你哪儿来那么多歪理?”
“这可是先辈精华,我将它传授与你。一般人儿我不告诉他。”他一笑,凑近她说。话中几处变调,夸张滑稽让她按着怀疑发不出气。
“科阳,可是……”
“来,今天的计划是什么,赶紧开始。我做卷子,你整理,不会的我们再一起说。”他说。转身拿一份卷子出来,调着电子表计时。
邱紫莎长舒一口气,拿出本子和卷子来。握起笔的一瞬,她瞥见他挥动铅笔的手,灵活有力的手指仿佛会说话的精灵,相互接驳成默契的整体。
很久很久以后,她都记得那些日子里各种微光下的那双手,坚定执着一如操纵它的人。
三月的春光送走了寒冬萧瑟,也为走来的初夏铺上了葱绿的地毯。微风徐徐,推着层层白云远去,在天空留下澄净的蓝,浅浅的一大片看上去无边无际。站在绿茵操场的边角斜向上望,像是站在了设计超前的建筑里,看似广阔无边但又被紧紧包围。
新栽的桂花树在红泥般的跑道外含羞开着花,散出阵阵幽香却被一旁的几株向阳盛放的栀子抢去了风头。
日新中学最重要的活动正在举行,高三级的学生集结在操场中央,高二级在操场后方与高三级相对而立,高一级在面向操场的楼道里集合。所有人各司其职,相互配合,敲响高考百日誓师的钟。
“从今天起,倒数一百天,我奋力拼搏、决不退缩;
从今天起,倒数一百天,我认清自我,坚守理想;
我立誓,不让父母失望,不负师友期许,执着追求直到最后。
我宣誓,从现在开始,坚持到底,决不放弃——”
杨霏跟着身边的人转过身去,阳光炫目,光线直直打落每个人的脸上。她感觉脸上有些发烫,笔直站着的时候能够听见前胸出传来的搏动声。隔着层层的人,她看不见也感觉不到那近千人的队伍,只是蹙眉迎着光呆呆站着。
她还在想着下课前没有解出的数学题,无论如何也想不通老师作出的图形和解题思路。无边际的天空此时像是一柄大伞,故作平坦明亮却硬生生坠在头顶。
忽然,身边的人拍了拍她的肩膀,她猛一回头瞥见队伍后面的叶瑾南正朝看过来。他冲她笑着点头,一只手在腰腹上下抬压,他是在安慰她放宽心。她转过头往前看,身后的音箱输送着主持人的台词,激昂的语调混在生硬的播音腔里,听起来像是个人不着调的激励。
杨霏扭扭头,远远看见隔壁班队伍里的邱紫莎。她的腰身用劲挺着,看上去像是绷直的弓。不时往身边转头,转正的时候眉梢嘴角都带着笑。即使看不见,杨霏也猜到她身边的人是谁了。
她远远的听见对面队伍里的脚步声,嗒嗒嗒嗒,正在整队。她直起腰,一动不动地望着前面人的脑袋,在全场寂静的时候感觉心脏跳动的声音越发清晰缓慢。慢慢地,她感觉到一阵风吹过身边,带过了一阵阵沉稳的声音。她有些站不稳了,心里仿佛又一次被攻破,在破竹般的吼声里被击穿了一个洞,让灼热的流光慢慢流进血液。
“日新学子年年登高,师兄师姐日日拼搏。
题海练习,斗智斗勇;
分数沉浮,再接再厉。
我相信你!加油加油加油!”
我相信你。
杨霏合上眼,听见身后有什么声响,转过身发现文科楼、理科楼上一片鲜明的红。耳边响起了窸窸窣窣的低语,脑子里嗡嗡作响,视野里遍布一张张横幅和耳熟能详的名言名句。过了很久她才缓缓吞了吞口中积液,扭过头的时候发现很多人眼角的红。她鬼使神差地拭了拭眼角发现眼睛里干涩一片,只有心脏沉沉欲坠。
深吸一口气,她对上回头的邱紫莎,看见她对自己露出了一个微笑,眼睛折射着浅浅的光。她一眨眼,那抹笑便随着邱紫莎的转身不见了。但是她忽然知道了该做什么,于是回过头向着叶瑾南微笑。她把目光投进他的眼里,看着队伍里人影摇晃,他却始终伫立。她笑得更盛,将拥抱给了身边互相鼓舞的同学,眼珠流动的时候总瞥见他眼睛里坚定流淌的光。
她的心里很感动,也很震撼。她觉得这样的场面虽是计划之中、意料之内的活动,但是却因为齐整嘹亮的人声而显得壮观。在这样的蓝天和阳光下,鲜红和嫩绿一高一低相互映衬,一切显得那样的生机勃勃。她站在人群里,遥望着值得艳羡的爱情、享受着喜欢的人的注视、承受着期盼和可期的向往。杨霏有些亢奋,无时无刻不被自己心头涌上的热血刺激着。她兴奋地想着很多事情,在飞速运转的神经线下明晰了接下来的目标和计划,也做出了一些过往因为犹豫和畏惧而搁置的决定。她再一次理清这些东西的时刻忽然想到,这或许就是所谓百日誓师最初和最重要的目的。
只是她不知道,在浩荡人潮当中有着不少人跟她有相同的震撼和期许,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在狂热过后的冷静里淡忘了初心。
“我们不要再一起训练了。我不想坚持下去了。”杨霏说。
叶瑾南望着她的眼睛,感觉像是看见了另一个杨霏或另一个人的身影。那双眼眸里没有了过去一段时间的沉郁和茫然,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她的眸色清亮,脸上因为坚定和开朗染上了淡淡的粉色,看起来有一种别致的美。
他先是惊讶,随后明白了她的意思。他点点头,伸手摸摸她的头顶,笑道:“你早就想这么做了吧?”
她侧身望着被光芒笼罩的草坪,点头,“对不起。”细长的睫毛向下轻轻地扫,她说:“上学期期中以后我们就一起练习,可是后来我就发现我们复习练习的方向完全一样,这并不正常。因为我们的劣势不同,而且对于难易题目的突破重点并不一样,依照相同的方式复习下去对谁的效果都不会太大。”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他问。
“期末。”
怪不得,家长会的时候钱老师说她没有进步的时候你没有反应。
“怎么不早跟我说?”
“我其实春节前就想跟你说,但是那时候你说要抓紧时间做完套卷……再说,我的题量确实、有点不太够,那会多做点假期就能多整理一些了。”
她微笑,叶瑾南转过头一眼看见的却是她睫毛下扫的青黑印迹。他心里一沉,蹙眉,抬到半路的手又缓缓下落。
“我知道了,傻瓜。情况不同很正常,我明白。”
杨霏心头一松,眼眸里添了一抹亮色。她转过头,望见他身后的同学正在朝走廊一头远去,便跟他在同一时间明白上课铃即将打响。
目光回到他的身上,他微笑着,侧脸和眸子明亮如初见。
“对不起,我那会光顾着自己了。”
杨霏的喉咙忽地有些干涩,被牵起的手感觉松松软软,肝肠都在向下拉扯。
“没关系。”
话说出口,她才明白自己是哽咽了,当他的手转而搭在她的肩上,对她说加油的时候,一股温热的潮涌忽然自下而上缓缓游走。看见他往前一步,她忙摇头。后来,他在咫尺之外说了几句什么,她心不在焉并没有听清,索性点头低眉当作回应。直到他松开手站得远些,才绕过他往教室迈步走去。
寂静的课室里,笔尖滑动的声音清晰可闻。讲台上端坐着的中年男人正低头写着什么,身边的手机默默地闪着亮光。他不时抬头张望,但是认真肃穆的氛围让他没法在登记册上记录任何一个人的名字。
晚自习后半段,李科阳瞄了几次讲台上的人,伸手在草稿本上撕下一张白纸,跟相隔过道的邱紫莎传纸条。
“紫莎,题做完了吗?有没有不会的?”他在句末画了个笑脸。
“有,你明天给我讲。”她的字一板一眼,那是上学期纠正至今的答题样板字。
“不要,就现在。你先给我看。”
“别闹,晚自习还没下。”
“不怕,讲台上的是我爸。”
她瞪了他一眼,“那更不行了。”
“先给我看,我想知道你错多少。”他笑,流光里满是玩味。
她皱眉,撇了撇嘴。
“你有病吧。就不能好好做题了?”伸手把纸条和卷子忽地甩了出去。
良久,没有回应。她抬起头,望见他正挠头盯着自己的错处,一脸为难和无奈。她转身喝口水,回头看他拿着红笔在卷子标题下面写着什么,挪开手的时候赫然亮出了全卷的分数。邱紫莎只觉得一股血噌地往上一冒,直达脑门,撞得她有些蒙。
她猛地低下头,然后转头扯出一张草稿纸,草草地写上一行字。
“干什么呀。把卷子还给我。”
“不要。”他回得干脆,向她扬了扬卷面分数。
“无事生非,混蛋坏蛋臭不要脸。”她的脸颊发烫,握笔的时候放肆地写。
“150分的卷子95,这就是最后的目标了?”
“是是是,不用你管。不愿意教我就别教。”她撇着嘴,捏紧了笔头,写得越来越快。
“紫莎,别生气,小雀斑都出来了。”
“要你管?”
“当然了,我的紫莎。高三字还这么丑,再长雀斑就亏大了。”
她拿着纸条一愣,然后下意识捏紧的纸面,最后直接揉成团扔出窗外。捡起笔把需要整理的题目仔细抄录下来,在深呼吸中一笔一划地把字写整齐。直到她停笔,将文件夹塞进书包,取出公式集合卷的时候,一张纸条弹到了桌面上,这一回来自后面。她回过头,正对着上朋友闪躲的目光,然后明白了纸条出处。
“邱同学,高三学习请注意劳逸结合。要开心要生气要发泄,别一直板着脸。”句末仍然是那个笑脸,看上去有些滑稽。
她有些想笑,但是绷住了。转过头,朝他翻了个白眼,咧开嘴做了“呵呵”的嘴型。不一会儿,一张纸条又经前后传递来到了桌面。她忍着笑低头打开纸条。
“小紫莎,我看见你生气和笑忽然想起了草莓,牛奶草莓,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因为,草莓有点……”
邱紫莎又一愣,下意识伸手摸自己的双颊,摸到哪里哪里就开始发烫。她想着揣度着那清逸字体下的意思。她在望见他眼中玩味的笑意才忽然明白过来。
“滚。”她回道,把纸条揉成团扔到他的身上。
晚自习下课铃声终于响起来了,邱紫莎猛地站起身,把书桌上一半的书本一摞啪的扔在地上,巨大的响声惹得所有人关注。她却背上书包,径直走出教室,快步离开。
李科阳望着她的背影勾起一抹笑容,慢慢地收拾着东西,走出教室的时候还能够看到值日生工作的身影,身后的父亲沉默无言。
学校大门前的桂花树年迈,但是枝繁叶茂总有飘香。李科阳望着在黄澄澄的灯光下默默行走的父亲,心里忽然有了些不安。他难得的蹙起了眉,几次想要开口说什么,又都把话咽了回去。
“科阳,那个女孩就是紫莎吧。”
冷不丁儿地听见这么一句,他稍微一愣,然后点头说是。
“做题的时候可真认真,也就你这不定性的小子,老折腾人家。”
他一笑,“欠折腾,闹腾起来她心里也舒服。”
“什么话!”科阳爸爸一巴掌拍在科阳的书包上,“我看你就是欠收拾。”
“我是比不上您,被收拾久了,性子好。”李科阳调侃道,眉毛里藏着笑意。
他嗤笑一声,扬起了手想要揍他,最终却只是按了按他的头。“你这孩子……”他敛了笑容:“高三,压力大。那孩子看上去倒是上进。”
他点点头,说:“是啊,知道不足肯努力,看着劲儿大着呢。”
“嗯,是个好姑娘。不像你。”
“爸……”他侧脸的瞬间瞥见父亲眼里的流光,笑容和声音一下子顿住了。
“孩子,爸担心你啊。”
他跟着父亲停下脚步,在父亲的影子下垂下眼睑。心里响起了擂鼓般的声音,声声入耳。
“没事,”他抬起头,眼眸中流转过玩味和笑意,嘴角轻扬。“您儿子长大了,现在什么都影响不了我。这时候了,我一定能挺下去。”
他扬起头,露出了一贯的笑,翘起的嘴角牵动着不知名的邪魅。那双与他相同的眼睛里有东西在颤颤巍巍中重建,最后科阳爸爸缓缓地点头。一双手搭在他的右肩,像是把所有的力气都传输给了他一样。他还是笑,暖黄的灯火照亮了他的脸,映入了他的眼睛,但是在他心里忽闪忽闪的却是那个爱笑爱闹的姑娘。
年老的桂花树在夜风中散发着幽香,一朵朵碎花挂在枝头,又掩映在灯光与昏暗之中。少年时的美好和愿景在风雨将至的夜里显现出了前所未有的恬静和优雅,以及,那般的值得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