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三十三
作者:临川之      更新:2019-11-18 15:06      字数:5348

七八月份是一年中的最高温时期,窗外传来没完没了的知了声,歌颂着夏天。传到夏知耳朵里,却像是一种无法言说的,行至末路最后的喧哗。它们也知道过了这段时间就会沉默于地下,才会如此放纵地日夜呐喊吧。总归要证明自己来过,在这世间待过。

无数个等待的日夜,一朝破土而出站在枝头,再喧嚣都是能被人原谅的。蝉都能放肆歌唱,夏知却不能。每天都是无尽的沉默和无尽的悲哀,永远寻不到出口的人生,每天都像是复制粘贴,睡不完的觉,做不完的大梦。噩梦似乎认定了她,隔三差五找她作伴。有时候是她在清冷的大街一个人狂奔,有时候又是她落入水中,那些水堵住她的口鼻,让她窒息,还有的时候,她在夜色里慢慢的走,那时候反而并不害怕,视觉上一片黑暗,那里面可能爬出来什么不知名的东西,也可能什么也爬不出来,只是寂静罢了。

这样来说,寂静和孤独,也是可怕的事物,被她与噩梦归结在一起。为了摆脱这种局面,她自己无聊便晃去公园,不再像之前一样一味在家里闷着,白天太热,早晨她也起不来,就在太阳刚落山时却还剩下最后一缕微光的时候,从家里走出去。天边的云彩是淡紫色和粉色的融合,两者都像,却都不像。延绵着烧向远方,像是末路中唯一一片光线。

她知道柏舟没有和沈琪阳分手,甚至连吵架也没有。他回去之后可能哄一哄,两个人便和好如初。那女孩子不像是呆头呆脑的小公主,只是情况太过突然,吓蒙圈罢了。

若是分手或者吵架,总归要告诉她一些什么的。可柏舟什么也没说,她接了那杯水,受了那份委屈,情况如此,柏舟两者只能选择一个,照顾她的情绪便要斥责另一方。或者终归放不下另一方,让她咽下这份苦楚。她约出来柏舟,本就是不对,想必柏舟也想到这一点,那天要不是撞到她换衣服害羞,只怕当场就要提这件事。她站在窗边絮絮叨叨讲了那么多,像是拉开自己伤口给别人看的小猴子,那么痛,就为了一句安慰。

最近的一切都让她害怕,整个人没有一丝力气,就那么睡下去,仿佛要一梦不醒。睡又睡不踏实,各种噩梦各种呓语缠着她,在她梦里回绕,盘旋,然后聚合变成一只巨大的怪兽向她扑来。醒来不怕,梦里却吓得像一只受惊的猫咪,毛都立起来想要防御。

女朋友面前,柏舟连一句安慰也不给她了。爱情真好,可以压过一切。柏舟有了爱情,连宠物也不想要了,猫咪炸毛撸两下,也会乖乖躺着。

那些念头乱糟糟陪着她在公园里穿梭,她看到一棵大榆树,枝叶在空中微微颤动,像一把大伞在空中撑开。她走过去,用手贴着树干。她仿佛能感觉到,这里面有东西在流淌,是树的生命,植物欣欣向荣的气力。她仿佛又摸到了生命的脉络,然后她把手挪开,放在自己的手腕处,曾经的伤痕已经消退,她摸不到自己生命的脉络。只摸到一股子暮气沉沉,她走到末路了吗?

天色暗下来,深蓝色天幕垂下一只手,将大地遮盖。她听得见公园外面车如流水的声音,汽车的鸣笛声和人群欢闹的声音,却感觉不到自己活着。那种悲哀感完全把她包裹住,她像是世界上最后一个人,守着世界上最后一株植物,说着她这辈子最后一句话。

假如只能说一句话,那可以说是非常珍贵了。她要说什么呢?妈妈我爱你,妈妈我来了,还是关于她自己的?这句话太重了,她反反复复掂量,觉得哪一句都算不得好。她在小路上慢慢地走着,这条并不长的路好像并没有尽头。没有尽头的话,为什么要走呢?

既然都没有结果,又何苦在过程里挣扎?

有一个声音大声响起来:“让一下,请让一下,不好意思让一下!”在她背后越来越清晰,她连忙往左边站了点,给后面的声音让道。草丛上一个孩子跟后面的爸妈玩耍,突然一下子跑到小道上来。夏知偏头一看,那里有个高高的影子朝这边跑来,她想让小孩子赶紧挪开,可是突然间说不出话来,也动弹不得,她发呆太久,神经反应过来,行动却跟不上思维。那个影子在夜色里越来越近,几秒就跑到跟前,为了躲避右边的小孩子,他连忙向左边闪躲,正好撞上呆若木鸡的夏知。还直接把人家怼趴下了,自己也摔倒在一边。

孩子的妈妈慌忙跑过来把孩子抱走,还不忘记骂他两句:“你走路不长眼吗?公园里能这样跑吗?你撞到别人怎么办?”然后气冲冲抱着那个小孩子走了。祝飞这才反应过来,他确实撞人了,没开车没骑自行车,一条小路还把别人给怼趴下了。他连忙拍拍屁股上的土,单手撑地麻利地站起来,夏知趴在地上心里完全是懵逼的。她已经算是把路完全让开了,都站进草坪里了,怎么还被人撞趴下了,她果然就不该出门。膝盖跟手掌火辣辣的疼,有个东西咯得她胯骨也痛。

她心里一惊,总不能是她可怜的手机!她硬撑着从地上坐起来半拉身子,把手机掏出来,果不其然,屏幕碎得跟渣渣似的,她伸手摸了一下,竟然还拿下来一小块玻璃。手掌跟膝盖的痛她已经顾不上了,抬头看看到底哪个不长眼的在夜色里的公园小路上奔跑,还直接把她怼趴下的。祝飞的鸡窝头在夜里也是很显眼,夏知觉得他很熟悉,却想不起来哪里见过。随即她又想,自己一个班里朝夕相处的,有时走在大街上都会认不出来,何况是这个。

祝飞的反应非常快,他刚才看到夏知一条腿在下面压着承载重量,两只胳膊都在地上趴着,又看到夏知把碎掉的手机拿出来。大概就确定了她可能受伤的范围,这会儿也不赶时间赴柏舟的约了,麻溜又蹲下来拉过夏知胳膊开始询问检查:“感觉骨头有问题吗?弯一下看看?”夏知听话地动动两条胳膊,他瞅瞅除了破皮好像也没什么大事。然后他伸手按按夏知在上面那条腿,好像也没事,都没惨叫。

他伸手碰了下夏知下面那条腿,不知道按到哪里,夏知啊一声惨叫起来,果然这腿受伤了。他一只手把夏知那条好腿挪开点,又跑到她背后把她往草坪上拖,有那么一刻夏知觉得他是想把自己拖进密林然后杀人灭口的。他感觉夏知不挡路之后连忙又绕到前面问她:“你感觉这条腿是骨头受伤还是怎么样,需要我现在打120吗?”

夏知翻了个白眼,小心把自己长裙子撩开一点,她感觉得到,骨头没有事情,但是破皮是肯定有的,膝盖跟小腿都火辣辣的痛。一掀开小腿前面一条长长的血痕,裙子也破了,膝盖处掀不上去,她的裙子和受伤的膝盖黏在一起了。

祝飞又挠挠他那个鸡窝头,想了想跟夏知说:“你还能坚持会吗?我马上送你去医院,我跟别人约好了,现在先跟他打个电话说一声。”他蹲着从裤子口袋里摸出自己的手机,夏知不经意看一眼,明明白白看到他播出去电话的界面上柏舟两个大字。这世界总不能这么小,柏舟也在这里吗?上一次是她上衣湿透,这一次是她裙子划破人受伤,她什么时候才能体面地出一次场不这么难堪呢。

祝飞尽量简洁地如实描述:“那个,我刚才跑过来的撞到一个女生,她摔倒受伤了,膝盖跟小腿比较严重,胳膊也有擦伤,另外她手机也全碎了,我先把她送医院包扎一下。”她离得近,电话那边传来的果然是柏舟的声音:“你弄得好吗?我跟琪阳去帮你,你在哪里?”她突然来了力气,再遇到柏舟也就算了,还有他那个女朋友,上一次还不够尴尬吗?她也顾不得手掌刺痛,强撑着自己想站起来,祝飞连忙把电话挂了扶她:“哎,你别激动,我叫个朋友过来,帮点忙好把你送去医院啊!手机我也会赔你的,你别慌啊!”夏知被他过大的音量吵的头疼,举着自己的破手机,用它的背面拍了祝飞的头:“我没有慌张,你不用叫朋友过来了,我没有大事,脚踝膝盖都能走路,你扶着我我们赶紧走。”

祝飞一头雾水:“我平时笨手笨脚,扶不好你啊,你腿上的伤很严重,需要赶紧清理的。”夏知几乎都想自己插了翅膀赶紧飞走,可这个男生慢吞吞的,屁话还这么多,她尽量自己站直一点:“你是傻了吗?我说没事就是没事,你往前走,我扶着你借力就行了,你别这么多废话。”祝飞只好小心翼翼扶住这个脾气并不怎么好的伤残人士,往公园大门走去。

可是来不及了。柏舟的声音在后面响起来:“祝飞!等等!”夏知多么希望这时候有个地缝给她钻进去,大庭广众之下她被人泼了水衣衫尽湿,薄薄的衣服挡不住她的身体,就那么坐在那里,回来之后她忍着痛拉开伤口跟柏舟诉苦,希望有一丁点的安慰。可是柏舟什么都没说,什么也没做,她满满的气力打在棉花上,一下消散开来。

这一刻又是这么狼狈,她膝盖跟小腿火辣辣地痛,伤口上黏着她的裙子,手上握着她碎掉的手机,没有一处是体面光鲜的。那一天,那个哭泣的女生是一头漂亮的卷发,袜子带着好看的木耳边。静心打扮过的,光鲜的样子,流眼泪都显得精致一些。她转过身去,期待柏舟上来问两句便和女朋友先行离开,完全看不到她。

柏舟看祝飞扶着的那个人很眼熟,又觉得这世界不能这么小。沈琪阳拉着他的手,很担心地问他:“祝飞说得好严重,可是女生看起来还好,站的挺稳的,到底怎么样了。”他另一只手空出来,安慰一样拍拍她的头:“估计是挺严重的皮外伤,祝飞做事还是比较妥当的,基本不夸大事实。”夏知听他们在背后说话,也不再期待地上出现一条缝给她钻,都到了这一步,她躲又能留住多少颜面,终究只会更像一个跳梁小丑,惺惺作态。

夜色笼罩着这里,旁边的路灯飘过来些许光芒,只能看见人影,却看不清细况。夏知仿佛听见远方传来一阵缥缈的歌声,在召唤她。祝飞感觉夏知抓他胳膊的手开始用力了,他有些痛,却不敢甩开。以为是夏知胳膊腿太痛,寻找借力抒发的东西。

柏舟拉着沈琪阳跑过来,越近越心惊胆战。那不就是夏知吗?长发披散像一条黑色的瀑布,穿着及踝的长裙,上衣半扎进腰里,露出一节玲珑的曲线。可他说话了,如果是夏知,应当转头看他的,那个女生却一直背对着他。他拉着沈琪阳,跑得有些气喘,说话时也有不自然的停顿:“你怎么撞到别人了,具体伤势怎么样?这位小姐,我们送你去……”

他医院还没有说出口,夏知转头了。圆圆的脸都显得有些尖,下颌骨那么清晰的浮现出来。她衣服领口开得很大,露出漂亮的锁骨出来。沈琪阳认出她来,抓柏舟的手更紧了两分,柏舟回握住她,两个人紧紧挨着站在一起。

夏知又闭上眼睛,呼吸剧烈,脖子上的骨头和锁骨一起清晰地浮现出来,她拉拉祝飞的胳膊:“我没大事不是吗,你先扶我一点,把我送到门口。”说完她用力捏了一下祝飞的胳膊,祝飞明白了,顺着她的话说:“嗯,问题不大,我扶着你一点,柏舟,我们先过去了,今晚不跟你一起玩了。”柏舟点点头。

夏知走得很稳,丝毫不像祝飞描述那样受伤严重,膝盖胳膊小腿都是伤。柏舟放下心来,和沈琪阳一起朝反方向走去。走到有灯光的路上,祝飞才转头看夏知,觉得她眼熟,却想不起来是谁。他就近带着夏知去医院包扎,医生拿棉签蘸了药水就往夏知胳膊上涂,动作一点也不轻缓,夏知闭上眼睛,额头是一层密密的汗。

祝飞终于不好意思起来,局面是他造成的,这女孩子一身的伤也是他害的,他转头跟医生说话:“医生,要不我替她胳膊和腿上上药吧,她膝盖伤口跟衣服黏在一起了,您给她处理一下。”医生闻言放下手机的药水,夏知把裙子拉开,白炽灯下,小腿上血肉模糊,祝飞心里的愧疚更深一层。他看着医生慢慢揭开夏知的伤口,心里一阵难受,受伤的是他也就算了,还是个女孩子,搞得血肉模糊以后留了疤夏天怎么出门。

夏知痛得厉害,医生一点点揭开,衣服拉扯她的皮肉,好几次忍不住痛闷哼出声。最近她是怎么了,运气怎么这样差,一桩接一桩的坏事,一件接一件找上门来。可她又觉得这是自找,假如雨里她老实在屋檐下待着,后来就不会生病;她老实守着寂寞不叫柏舟,就不会受那份难堪;她今日不出门来散心,终究不会被这个人撞到,然后遇见柏舟。

她闭着眼睛安慰自己:都是命,痛苦会过去的,过去就好了。

医生终于把伤口跟衣物分开了,他跟祝飞说道:“就是摔倒的擦伤,没什么大事,好好上药,然后待会我给她开点药,回家注意不要见水,多休息,家里做点好吃的补补就好了。”祝飞一手拿着小瓶子一手拿着棉签,小鸡啄米一样点头,随时打算给夏知上药。他心里害怕,又觉得惊奇,摔成这个鬼样子,她不哭也不闹,仿佛摔倒的并不是她,她只是一个旁边吃瓜的无辜群众。

慢慢地他发现了,夏知是装的镇定。只要他手上稍微用点力,夏知就会嘶一声闷哼出来,他有点想笑,手上就温柔起来,更加小心给她上药。夏知闭着眼睛像是在思考什么,闭着嘴一言不发。上完药后,他连忙从护士那里要来一张纸片,写上自己手机号码:“你回头联系我,手机我会赔给你的,后面医药费什么你也跟我说一声,有问题就联系我。”夏知睁眼看看他,点了点头然后说:“我手机型号我也不清楚,你自己看看吧,是我妈买的,其他没什么问题了,一点小伤。”她从兜里掏出那个已经四分五裂的手机递给了祝飞。

祝飞打开后盖看了一下型号,记在心里,看夏知想要起来,慌忙扶住她。夏知摆摆手:“我自己能回家,你也回去吧,没什么事了。”她话音落下,当真自己一瘸一拐朝医院门口走去。祝飞人神经大条,却也不是什么都不懂,夏知这是想一个人待着。他也不好勉强。现在身处闹市,街道上人来人往,他倒不担心夏知会发生什么别的意外。

夏知一瘸一拐在医院门口拦了辆车,看着自己破掉的裙子心里一阵悲哀。母亲挑了许久给她买了这条裙子,刚穿没两天就破掉了。好不容易进了自己家门,她从书包摸出来那个大键盘诺基亚把卡换好,又给祝飞发了条信息:这是我的手机号码,被你撞得那个。

然后她小心换了衣服,乖乖躺在床上。

外面夜色苍茫,她像是与世隔绝了,此刻才会这么空旷凄凉。大排档觥筹交错的声音飘上来,她有些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