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轸、李蒙和华雄,依次退出帅帐,董武、董勇随之知趣退下。一时间,诺大的帅帐里只剩下贾诩、何翼,以及女扮男装穿戴着厚重玄铁重甲的唐姬。
信步走近,贾诩伸出手,摘下遮盖唐姬容貌的铁制面具。审视一番唐姬僵硬的面容,以及苍白的嘴唇,平淡中透着怜悯的声音随之响起。
“你,害怕吗?”
僵直在原地,唐荇全然不敢动弹,只因眼前之人,曾经带给她无法忘怀的伤痛。然而当贾诩的声音响起时,唐荇涣散的眼神瞬间聚焦在可怖的面具之上,脑海也浮现出截然不同的两种声音。
“你不是他。”唐荇死死盯着贾诩,难以置信喃喃道:“他的声音,我不会记错,你不是他,不是…你是谁?他又是谁?”
“我是李儒,又不是李儒。他是李儒,他也不是李儒。我确实不是他,我也不知道他是谁。”一番弯弯绕的话语说罢,贾诩随手将铁制面具丢在案上。
信步走回原来的位置,贾诩歪着脑袋,凝视满脸愁苦的唐姬,平淡地说:“世上无法弄清真相的事情,不缺这一件。你还是回答我刚刚的问题吧,你害怕吗?或者更直白点,你想活下去吗?”
“谁会想死?”惨笑几声,唐荇垂下头:“但…我不能背叛陛下,绝对不能。”
唐荇之所以愿意跟随而来,全因报仇的心的驱使。她或许无法杀死高高在上、权倾朝野的董卓,但总有办法将眼前的李儒杀死。
然而,贾诩刚刚一番话与,却让唐荇失去目标。她想杀死李儒复仇,只是她想杀的李儒,又在哪里呢?
“王妃何必这般果决呢?人的底线究竟有多低,其实连他自己都未必能说明白。”贾诩幽幽开口,只是这番话与其说是在劝唐荇,更多倒是像在自嘲。
他见唐荇一声不吭,一副毅然决然的模样,倒也没有继续再劝,只是递给何翼一个眼神,嘴上随口道:“你接下去的反应,将会决定你的生死,做好准备吧。”
贾诩话音落时,何翼手中一柄利刃已经出鞘。短短数息之后,这柄剑直直刺向唐荇。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唐荇下意识想要交叉双臂,摆出格挡姿态,但在主观意志的干扰下,最终选择坦然迎接利刃。
刚刚无数念头闪过的瞬息之间,当锐利的锋芒在眼前无限放大,带来无穷尽的寒意时。唐荇给贾诩的答案是闭目等待死亡的降临。
刺出的剑锋,最终停滞在唐荇的喉咙前。贾诩的一声咳嗽,唤回她先前已经丢失的魂魄。
“或许杀死你,对你而言,是最好的结局。但——”低眉怜悯地看着颓然坐地喘息不断的唐荇,看着她眼眸中复杂的眼神,贾诩只觉心在震颤,是以声音都变得抖动:“我想给你一条生路,一条活下去的路。”
赦免的宣判,飘进唐荇的耳中,她不悲不喜地看着贾诩。活路,分为很多种,她并不清楚,贾诩口中究竟是苟延残喘,还是其他。
良久,她问:“我能走吗?”
唐荇的问题,没有获得任何的回馈。没有得到答案的她,自顾自爬起,又是试探性地倒退几步。直到确认眼前戴着面具的男人,毫无阻挠的意思,她的神情终于流露出一丝雀跃。
艰难转过身,唐荇朝着帐外走去,这一刻沉甸甸的甲胄,全然无法牵绊住她想要离开的心。
但当唐荇就要掀开帐帘的刹那间,身后传来的声音,却是令她如坠冰窟。
“当今的世道,兵荒马乱,你一人离开,又能去往何方呢?”
“果然…”
庆幸的神情,瞬间全然黯淡,希望曙光被遮盖带来的压抑与痛苦,化作歇斯底里的嘶吼。
几近自暴自弃的唐荇转过身,指着贾诩咆哮道:“你们到底想要怎么样?是不是一定要我屈服才肯罢休?是不是一定要把一个女子的尊严,践踏到毫厘不剩,你们才会开心?才能满意?”
“如果是的话…”堆积的怨愤,毫无作用地宣泄着,最终全然化作泪水。某刻,重重跪倒在地的唐荇,泪流满面地说:“如果是的话,那么你们已经得逞。这样,你们是不是就能放过我?”
满脸的泪痕里,唐荇哭得悄无声息。
她的丈夫,曾经是天子,但这些身份,未曾带给她一丝半点的安宁,反倒引来凉州武人的觊觎、窥视。
唐荇甚至从侍女口中,听到一些流言蜚语。她的丈夫刘辩之所以会被杀害,完全因为是一个叫做郭汜的将军,点名要娶她为妻。仅此而已。
当这些传言愈演愈烈,当她时时能感受到来自侍女们的指指点点时,唐荇甚至想到过去死,只是她真的没有勇气去死。
只是想要好好活着,像一个人一样去活着,在如今的世道里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徘徊在生死的选择间时,她已经浑浑噩噩坐上马车。
当离开雒阳,当被要求换上沉重的玄甲,当再度目睹带给她无数噩梦的面具。唐荇才恍然意识到,她已经被董卓送给另外一个人——杀死她丈夫的李儒。
苦涩与怨愤全然侵蚀唐荇的心神,以复仇为念,以复仇为借口,她说服自己暂且苟且偷生。
然而就在刚刚,就在剑的锋芒抵近之时,她已经清晰地感受到求生的欲望,从心底升腾。无关乎复仇之念,只是单纯地想要活下去。
她非常害怕这样的自己,能做的也就只有一遍又一遍,无力地提醒自己,必须要守住最后的尊严。
唐荇本来已经做到,她在电光火石间说服自己的求生欲望,放下将要格挡的双臂,坦然迎接死亡。
只是这样的勇气,已经无法重复。
唐荇终究只是普通的女孩,她在本该幻想美好未来的年岁,却整日生活在担惊受怕中。她没有那么坚强,刚刚压抑求生的本能,去等待死亡的降临,已经耗费掉她全部的勇气。
唐荇明白,如果再有下一次,她或许就会妥协。然后,剩下的就是为了生存,一直妥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