雒阳城东,永和里,几乎所有的高官,都曾在这里置办下宅院。仓皇逃窜的袁氏兄弟,自然也不曾例外。
而曾几何时,属于袁术的豪阔家宅,现在居住的人却是蔡邕。
现在的蔡邕,已经是权倾朝野的董卓身侧的红人。他自应命出任司空祭酒之后,未过几日就已经是补侍御史之缺,继而转持书御史,又迁尚书处理政务,最终以巴郡太守职留都出任侍中。
“蔡侍中,想必今日应当不止我一位客人吧?”
庞统造访的次日,贾诩依言登门蔡邕府邸。此刻置身在花园中的他,环顾着周遭的奇花异草,漫无目的地随口一问。
不得不说,袁术永远是与奢华联系在一起,就算是本该清新的花园,都因琳琅满目的各色花草的堆叠,还显示出几分庸俗之气。
“若有客要登门,他自然会来,急也没用。”蔡邕不置可否摇了摇头:“听郎中令的口音,应当是颍川人吧?”
敲上两下面具,发出咚咚的声音,贾诩哂然一笑道:“我本凉人,奈何离乡久矣,乡音已经找不回。”
今日登门,贾诩仍旧带着面具,毕竟赴约的是郎中令李儒,而非他贾诩。
“那么,郎中令是怎么看待胡人、凉人,以及中原人的差异?又觉得该如何解决?”蔡邕又问。
“是相国大人问及此事吧?”蔡邕的问题,所问之人不像是蔡邕,倒像是董卓。而当蔡邕颔首确认,贾诩不由随口问上一句:“那么,侍中是怎么回答相国的?”
自从九月初,张奉毒杀何太后开始,董卓加速对名与器的掠夺,同时也对士林放出和解的信号。
董卓首先遥封太尉领幽州牧的宗亲刘虞为大司马,进而自己出任太尉,领前将军,加节,赐斧钺、虎贲,封郿侯。
名正则言顺,同月,董卓联合司徒黄琬,以及继任司空的杨彪,三公共同携带鈇锧于殿中上书,请天子下诏平反被诬陷反叛的陈蕃、窦武,以及历次党锢中遇害的士人。
董卓的一部分举措,赢得一部分人的认同,进而幕僚团队急速扩张。但迅速膨胀的智囊团中,究竟几人真心实意,几人是心怀不轨,只怕当世没有任何人能说清。
但有一点,如今已经非常清楚。这便是短暂的蜜月期,即将结束——几月间,董卓强行压制凉州兵的举动,已经引发疯狂的反弹。
那些出生入死,却没有从董卓手中获取一官半职的凉州军官们,肆意驱使兵士盗掘皇陵,甚至肆意夺门闯进雒阳城中富户、官员的宅邸,抢掠钱财、妇女,甚至造下诸多的惨案。
而已经自拜相国,入朝不趋,剑履上殿的董卓,重新面临选择时,天平不可避免倾斜向他的基本盘。当法不责众,引发更大规模的动荡时,原本真心实意想要做些什么实事的人,此刻也只剩下心凉。
“干、越、夷、貉之子,生而同声,长而异俗,教使之然也。”蔡邕将他的答案道出。
这段出自荀卿之口的话语,其意是人在生下来的时候,哭声都是一样的,所以长大之后会变成不同的人,只是因为受到的教化不同。
贾诩沉吟片刻,颔首道:“教使之然也,虽有些偏颇,却未必没有道理。只是侍中之言,未触及解决之法,只怕相国不会满意。”
在贾诩的眼里,人生而相同,所以会被分为胡人、凉人、中原人,除却所受教化不同外,更重要的一点是生、长的地方不同。
当所居之地,无田地可供耕种,想要活下去的人们,也就只剩下牧羊一途。无论是谁,都逃不过这样的结局,与所受教化无关——就算是圣人,于风吹草地繁衍数载,其子孙也将化作胡人。
“我曾提议,于关中、陇西,各自复刻一组熹平石经,以供关西学子瞻仰、抄录。”蔡邕回答道:“兴文教,关陇一体,似河东故事。”
河东一地,原本多是豪族,自前汉末期,经由赵子、蔡谊以及食子公治经传承,终是由武入文。
就像贾诩昔日恩人司马防所在的司马氏,就是在这样的演变中,由将门渐渐转向学儒入仕。当然,司马氏缺少师出,故而另辟蹊径主治史学,注重博通。这一缺陷,也让他们一直难以突破桎梏。
“侍中之策,百年大计,想来相国不会答应。”蔡邕的答案,贾诩其实深以为然,但他明白心浮气躁的董卓,是不会采纳蔡邕的建议。
“郎中令对相国倒是看得透。”蔡邕感慨一声。
平心而论,出于董卓礼遇有加的感激,以及不希望女儿遭到威胁的希冀,蔡邕其实未曾抗拒替董卓出谋划策。
然而,直到那一天,董卓将他的想法说出。蔡邕明白,如果自己不想遗臭万年,如果自己不想牵连女儿,他必须远离董卓。
“相国所以问我,只因他想要…”
“迁都。”贾诩替停顿的蔡邕,将答案补全:“我说的对吗,侍中?”
“是啊,迁都。”蔡邕心有戚戚道:“郎中令以为,迁都之议,可行否?”
“相国以武,雄霸雒阳,不服者,命丧黄泉只是朝夕之事,谁可阻拦?”贾诩晒然一笑,道:“然憍泄者,人之殃也,迁都之议一出,相国灭亡指日可待矣。”
董卓的傲慢在于,他认为靠着麾下的凉州猛士,就能镇压一切不服。然而,凉州不过天下九州之一,甚至是人口、物产匮乏之地。
当迁都之议一出,原本还犹豫的关东世族,将会在顷刻间完成统合。毕竟相较内部的矛盾与利益纠葛,他们更不能忍受的是权力中心的转移。
届时,中原诸州的力量,将化作惊涛骇浪,吞没来自凉州的胆大妄为之徒。
“文和既已看到结局,莫非就等着相国这艘船倾覆?”
原本再无旁人的花园里,不速之客的声音,骤然响起。
贾诩转头遥看,熟悉的身影,出现在视线的中央。
“果然是你——”贾诩的神情不曾有半点意外:“曹孟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