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会之地,自古称为大越。这里崇山峻岭,茂林修竹遍地,算是隐士居住的上佳之选。
这一天的兰渚山,某间遗世独立的竹屋外,一位年岁大约是十七岁的少女,正来回踱步不断。从她脸上的焦急神态不难看出,她是在等待某人的归来。
好在皇天不负有心人,斜阳将去之际,少女脸上所有的忧虑,全然化作欣喜。她的父亲,平平安安出现在她的眼前。
“爹早上临走前,不是跟你讲过嘛,盛宪是你姐夫大仲道的挚友,他怎么会设局坑害爹呢?琰儿当真是瞎担心。”蔡邕慈爱地看着扑腾进怀的少女,满是欣慰地说。
上山之际,全部的忧愁,都在此刻退散。蔡邕原先佝偻的背脊,也在一瞬之间变得挺拔。只因他是父亲,本就应该替女儿遮风挡雨的父亲。
他口中的大仲道,是他昔日好友,羊续的儿子,泰山羊氏的羊衜——羊衜是家中次子,故而表字仲道。至于所以要在字前冠以“大”字,自然是要区别另一外仲道——河东卫氏的卫聃,卫仲道。
“盛太守…他差人相邀,是不是还因为之前说过的事情?”终究还是年岁渐大,有些难为情的蔡琰很快离开父亲的怀抱。
退出几步的她,嘴里嘟囔说:“爹爹不都说过,不想参与雒阳的纷争,怎么还……”
“世上事,以无可奈何居多。”蔡邕回想起被逼到决定托病辞官的盛宪,嘴角不禁流露出苦笑。
等回过神,他摇了摇头驱散这些事情,强颜欢笑道:“此番升官发财,只怕是躲也躲不过。但琰儿请放心,进雒阳之前,爹会先带你去一趟河东。如果一切顺利,你就能和你朝思暮想的小仲道朝夕相处了。”
蔡邕昔年师从胡广,有一个师兄名叫卫无。因为他俩在辞章、数术、天文及音律之上,均是不分高下,久而久之也从劲敌成为挚友。
相较接受司徒桥玄之辟,尝试用所有,尽力去整肃世道的蔡邕。卫无人如其名,全然大隐隐于市。回归河东的他,只是在族学中倾力教授族中子弟学识。
早年间,蔡邕的官途不算曲折。只几年,就出补河平长,未几召拜郎中校书东观,进而又迁议郎。
亨通的官运,并未影响他与卫无的友谊,加之雒阳与河东不算遥远。是以凡有闲暇,蔡邕总会带着家人,去往河东卫氏做客叙旧。
光和元年,这一年算是蔡邕铭记一生的时间节点。
年初,他的女儿与卫无的次子卫聃失踪,好在最后被河内司马氏找到送回。等到青梅竹马的两人归来时,蔡邕笑哈哈敷衍提议去颍川求学的女儿,心中不免想到是否能亲上加亲。
但谁能料想,就在这一年的秋日,他就不得不带着尚且只有六岁的女儿,踏上前往朔方郡的道路。
这之后的一年,皇帝的大赦,本可令蔡邕折返故里。结果却因他一时的骄傲,触怒到太守王智,最终只能落得逃奔的结局。
甚至若非羊衜与长女私定终身,因而千里相随相护,光凭他与小女儿,只怕是很难活着逃到吴会。
这些年,也是因为羊氏的照拂,他们父女的隐居生活,才能安然与惬意。
而蔡邕昔日的棱角,其实也在十数年的生活中,被岁月给渐渐磨平。
就像长女蔡荇女扮男装,随羊衜返回奔丧这样的事情。如果换做以前的他,无论如何都不会同意这样违反礼仪的事。
就像董卓一句威胁灭族的言语,如果换做以前的他,也无论如何都不会屈服。
但现在的蔡邕,更多只是一个父亲,而非卫道士。岁月让他明白,他想要的只是女儿们能够幸福、安康。
蔡琰被蔡邕的话说楞,她怔怔地问:“爹爹不是曾说,今生今世不想再回雒阳这个是非之地吗?”
“阿琰,现在的这个世道,不能自己做主的事情,实在太多太多。”蔡邕有些感慨地说:“想要活着,想要保住珍视之物,有时候就必须妥协。”
自觉不应该将负面的情绪,显露在女儿的面前,蔡邕很快将无奈收敛。
他露出微笑说:“但这也不是坏事,不是吗?这次路过河东,我豁出老脸去见卫无,把你和卫聃的婚事定下,也算了却你的一桩心事。
这些年来,你跟着爹吃苦受理,是爹对不起你…”
“仲道哥哥?婚事?”父亲的言语,让蔡琰更加呆滞。
半晌,她又羞又恼道:“爹爹,谁说要嫁给仲道哥哥的?!”
“女大不中留,没什么好害羞的,你姐姐不也随你姐夫而去吗?仲道人不错,就是太像他的父亲,喜欢黄老无为的一套…”蔡邕说话时,觉得女儿的脸色有些不对,心中霍然生出疑窦。
莫非是自己想差?
想到这里,蔡邕赶忙问话确认:“难道你在焦尾琴下,偷偷刻下的‘河内’,不是纪念与卫聃偷跑去河内的事?”
“是…不是…哎!”父亲的问话,让蔡琰的脸蛋顿时有些涨红。
就在她准备将深埋心底,数年来未曾透露的心事,大胆说给父亲听时。她忽然想起逃奔的日子,忽然想起姐夫的帮助,忽然想起河东卫氏,也是名声赫赫的大族。
她想,如果父亲此番去雒阳,再遇到什么险境。或许卫聃,也能像当年的姐夫羊衜一样,救父亲于危难之中。
想着想着,她用力摇了摇头,将一张印刻心扉的面孔驱散。毕竟,他只是她童年时憧憬的英雄罢,全然算不得是爱情。
只是一股酸楚,还是难免蔓延在少女的心间。蔡琰在父亲面前佯装出害羞的模样,捂着流泪的脸转身跑开。
在蔡邕颔首,露出慈祥笑容时,他并不知道,跑进琴屋背靠着门的女儿,只是不想父亲看到她的眼泪,觉察出不妥罢。
抽泣是无声无息的,泪流满面的蔡琰抚摸着焦尾琴,哽咽自语道:“爹爹,当今的世道下,不能自己做主的事情,的确太多太多。
所以…阿琰只想爹爹平安,就好。”
几日之后,各怀心事的父女,乘坐着马车,踏上北上的旅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