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夜半无蝉鸣，只有马蹄声碎。

空旷道路上，是一马在前，鎏金的马面，朱色的马勒，更有青翅燕尾，看似是雄壮威武。实则不过是牵拉后车的苦力罢。

未几，华贵的皁盖车停驻南掖门前复道，但见漆黑伞盖在上，六尺长的朱色车轓分居两侧，车較饰倚鹿、车軾饰伏熊，处处彰显主人地位之尊崇。

“何翼，带着人留守此地，等我归来。”何进侧顾嘱咐一声，稍稍扶正武冠，不自觉抬头瞧眼月朗星疏的夜色。少顷，大将军龙骧虎步朝宫门而去。

约半个时辰前，何皇后身边的中黄门殷尤悄然谒见，将何进从睡梦中苏醒。得知妹妹夤夜邀他进宫，他不由是生出许多疑窦。只是全部的怀疑，全然随着殷尤的一句低语云散烟消。

“张常侍之事，成矣。”殷尤低声说。

正是这句话，使得何进不疑有他。毕竟张让毒害之谋若是事泄，刘宏必然会命尚书台下达诏书，调西园校士名正言顺兵围大将军府，捉拿他这逆首。

推己及人，何进觉得刘宏根本用不着布置这种蹩脚的陷阱，自己还配不上。

“区区屠户，又怎样？王侯将相，几时有种乎？”南掖宫门前，是何进瞭望门内层叠宫殿，他的眼神透射出无尽的热切与贪婪，“刘宏，谢谢你。”

只是迤逦幻想，很快被上军司马潘隐上前的搭讪，全然搅扰。只见本该监视南掖门宫门卫士的潘司马堆满笑容迎来，口中顿挫诡异地说：“大将军，吾弟潘奔，前日多有得罪，还望见谅。”

“汝弟…潘奔？”归于现实，何进见是熟识，本准备敷衍几句。但潘隐嘴里的话语，却令他陡然是毛骨悚然。

他未曾发迹前，与潘隐算是相识。是以，何进知道潘隐看似是蹇硕的亲信，实则是赵忠的人，他更清楚潘家只有潘隐这根独苗。

潘隐没有弟弟！诡谲阴霾萦绕何进心底，他见潘隐频频眨眼暗示，脑海霎时澄净，脱口而出问：“可是来自德阳…县的表弟？”

“然也。”

潘隐重重地点头，犹如重锤敲打在何进的心扉。他只觉周身寒毛一时俱起，甚至忘记呼吸。魂飞魄散下，何进本能般转身欲走，但最终还是忍住。

何进强忍着浑身的战栗，不断与潘隐高声攀谈叙旧，时不时还开怀发出僵硬的笑声。半晌，叙完旧的何进倏然露出痛苦表情，紧接着单手捂着腹部叫苦不迭说：“元潜，为兄这里突发急症，需要先回府解决，有空再叙，再叙。”

何翼遥见何进陡然出现的异样，立时带着十数悍卒上前接应。等到得知主人只是腹痛难当，心稍稍安定的他亲自搀扶何进，慢悠悠地走回已经调整完毕的车上。

只是何翼怎么都没想到，前一息还是虚弱不堪，甚至不能言语的何进。甫一等车，便是夺过马鞭亲自挥抽，驱赶骏马拉拽着皁盖车一路狂飙。

“大将军…这是…要去何处？”

何翼询问的语气，显得是谨小慎微。从何进手中接过马鞭的他，要是还不明白主人只是借腹疼逃遁，就实在太过迟钝。

宫室光明，阙庭神丽，然而也潜伏着杀机无数。等待何进回答的何翼，不自觉就地悚然联想到过去几位大将军，以及他们的结局——比如窦武，又比如梁冀。

“飞羽勿要慌张，不过是蹇硕逆贼趁陛下驾崩之际，蓄意谋害本将与皇子辩。”何进镇定自若道，单手藏匕于身后的他，眯着眼睛留意驾车何翼的神情。

他愿意解释，正是因为害怕眼前亲信见势不妙，生出歹意。他一字一句地说：“只可惜，他蹇硕文不能驾驭尚书台，武不能喝令虎贲、羽林，否则何苦用这些伎俩妄图诱杀本将。真正是可笑至极！”

何进强颜欢笑几声，等到确认来自同乡的亲信的脸上，先后浮现忧虑、惊诧以及庆幸，悬着的心总算是放下。

何进将匕首悄然收起，道：“送我去军营，然后你亲自去见虎贲中郎将。”

……

鱼肚白泛起在东方，天微亮。

永乐宫门，蹇硕、董重犹如造像般，纹丝不动焦虑等待着。满是血丝的眼眸，随着时间的流逝，流露出的是绝望。

又过半刻，何进本已抵达，却因腹中突感不适回府的消息，终于从南掖门姗姗来迟。

“天意…尘埃定矣，困兽…不能再斗。”蹇硕打发走潘隐的亲信，落寞地揉搓着枯藤般的脸颊，只是短短几息，他又苍老许多。

“或许…或许我们还有机会！”董重反复捏着剑柄上的羊头道。

胸腔充斥不甘的他在宫门前来回踱步一阵，期盼地朝蹇硕看去道：“我已将天子移至永乐宫，我们或许可在殿中布置伏兵，只等志得意满的何进自投罗网！”

“机会？寻死而已。”蹇硕摇了摇头，他指着不远处的兵士道：“羽林、虎贲，哪个愿意替你我效死命？还是说，你要我的上军校士飞进永乐宫设伏？”

董重还准备垂死挣扎，只可惜蹇硕已经不想陪他铤而走险。因为蹇硕还是可以分辨清楚，没有成功与彻底失败的区别——前者捏着鼻子就能当什么都没发生，后者却全然是不死不休。

诚然，董重的提议仍旧存在可行性与不小的机会。但蹇硕不能再赌，毕竟失败的成本，实在太高太高。

事情一旦败露，恼羞成怒的何玖以及何进，是否还会念及孝道，放过董太后？失去董太后庇护的刘协，又可以活多久？这些都是蹇硕不敢去想的事情。

“骠骑将军，我们九幽之下，有缘再见吧。”幽幽嗟叹一声，蹇硕迈着疲敝而沉重的步伐，离开永乐宫。

现在，他要将天子驾崩以及立皇子辩的消息，带去长秋宫中，带给他最厌恶的蛇蝎美人。这不是献媚，只是想将刘协变得无足轻重罢。

或许更早没有威胁，才能让先帝挚爱所诞下的皇子，多出一线的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