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二章 曹操
作者:悠悠青荇      更新:2019-11-06 04:53      字数:2667

郭图双眸太过炙热,以至袁绍不自觉避驱。

环顾左右,数张堆满期待的面庞,令他原先的坚持动摇——非是意动,只是众意或许难违。

袁绍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但这却非天经地义之事,只是源自他能代表他们的利益,仅此而已。

妥协?或者维持己见?袁绍犹豫、彷徨着,他不想做出苦涩的抉择。

众叛亲离,非他之愿,然踏上不归路而失去逐鹿之机,更不是他要的结局。

此时此刻,袁绍虽试图维持脸庞永恒的坚毅,却如何都藏不住眉宇间的愁苦。

诚如郭图所言,刘宏、何进的火并,势必引发庙堂震荡。由此而空缺出的公卿宝座,亦确确实实是珍馐。

然而美味之侧,是猛虎虎视眈眈,岂容外人染指?瓜分战果,自古就不曾谦恭礼让,也不存在投机取巧。

若欲分羹,首先需要资格,也就是拥有对朝局施加影响的能力。然而这一点,恰恰是袁绍一系先天不足之处。

无论因党锢元气大伤的豫、冀世家,还是袁绍自身,党羽虽广泛分布在豫、冀十五郡、国,以及雒阳公府的基层,却无跻身庙堂之高者。

加之离雒的袁绍必然的缺席,失去核心的袁绍一系甚至无法及时协调与随机应变。这般不利局面,再要如郭图们的意见,强要撕咬不该属于自己的猎物,其结局只能是头破血流。

似这般浅显的道理,袁绍相信郭图们明白。而他其实也清楚,郭图们偏要冒险的原因,或许是他们对未来感到悲观,甚至是绝望。

郭图们清楚他隐藏着实力,然而他们更清楚,蛰伏的日子里,他与袁术的差距正与日俱增。

士大夫,只是称呼罢。这意味着士大夫囊括的几大群体,其利益诉求其实截然不同。

诚然,今时今日因惧怕党锢重现,他们不得不相互妥协达成共同进退的联盟。但谁都明白,当大敌轰然倒下的一瞬间,这个脆弱的联盟也就会因利益的争夺而立时坍塌。

郭图们窥见的未来,是未能跻身庙堂,无法干涉朝局的袁绍,以卵击石般与袁术争夺唯一的御座。

因而与其将来粉身碎骨,倒不如现在铤而走险。毕竟尚未触及无上权柄的争锋,就算事有不济,也能苟全性命。

忠诚,从来不会没有代价,更不可能毫无底线。

袁绍明白这个道理,也明白郭图们的想法,故而他清楚无论如何都不能一意孤行,不能要求郭图们屈从他的意志,至少现在不行。

唯一的出路,是必须有人提出对立且有依据的意见,进而由他来裁决。然而瞧瞧眼神飘忽躲闪,久久未能吭声的许攸,袁绍明白所托非人。

摇摆在毒药与慢性毒药间的袁绍,眼神忽然瞟见曹操似乎在朝他颔首示意。儿时的默契,令袁绍福至心灵脱口而出道:“孟德常有一针即瘥之言,莫不如说说你的看法?”

“本初谬赞。”曹操一副惊讶的表情,须臾他抚摸短须摆出思考之态,良久才憋出一句话道:“其实蛰伏与行动的利和弊,本初与诸君心里都似明镜,想来无需操来赘述…”

模棱两可之语,顷刻引来几声冷笑。话遭打断,曹操脸上丝毫不见尴尬或者恼羞模样,甚至心扉都未曾泛起半厘的波澜。过去的岁月已经教会曹操,想要洗涤宦官后裔的污点,就必须忍耐这些蔑视。

早过而立的曹操,甚至是享受着这些讥讽和嘲笑。因为若非他与袁绍自**好,进而踏足袁绍一系的核心圈,堂而皇之坐在这里。他又何来的资格,被这些赫赫有名的高士蔑视?

杂音渐息,古井无波的曹操二度开口道:“操要说的,是前番出京所见所闻,以及有关虚与实的感想。

众所周知,刺史太守们代天巡牧,执掌州郡的他们相较治下的百姓,毫无疑问掌握着生杀予夺之权。

但当无数困苦的百姓化作蛾贼袭来时,他们手中的权柄却未能喝退贼寇,也无助保全性命。”

“孟德的意思…”李瓒因身份之故,从来都是只带耳,不带嘴巴。

然而曹操这番虚与实的辩证,让李瓒眼前一亮之余,也发出低沉而飘忽的声音:“大争之世,三公九卿亦不过梦幻泡影,争之无用?”

李瓒与袁绍算是沾亲带故,但在这位天下楷模李元礼的嫡子心中,曹操如能拥有与袁氏兄弟同等的平台,毫无疑问就能名动寰宇。亦因如此,李瓒全然不顾友人们的非议,与曹操保持着密切的私交。

“典军校尉!”逢纪拍案而起,厉喝声轻易盖过李瓒的喃语。

全然失去刚刚风淡云轻的他道:“我知你意思,然兵者凶器也,若不以守家卫国之念束缚其心,反将其长久用在争权夺利,军中难免滋生出野心勃勃之徒,久久必然酿成祸患。

届时兵连祸结,你曹孟德非但误主误己,更加祸国殃民!”

兵权的重要,逢纪当然明白。然而他眼中的兵权,只是自保威慑的底牌罢。但曹操的意思,却是要袁绍将战略重点转向兵权,并藉由兵权的优势直接踹翻棋盘,夺取至高无上的权柄。

逢纪承认,这确实是一条蹊径,但代价却是一着不慎,战火就将从雒阳蔓延至天下九州。

曹操自然明白逢纪的愤怒,但这是他选择的路,笃定的路,他不会动摇。

昂首直视逢纪狰狞眼神,曹操不卑不亢地淡然回答道:“元图,我们能够约束自身,难道还能约束敌人?

道德可以修身,然要平定天下诸般的乱象,只靠道德是远远不够。这一点,袁公路比你清楚,否则他何苦连番遣人来许重诺,只为招揽曹某?”

袁术妄图收曹操己用,顺便打击袁绍,只会是襄王有梦,神女无心。但其中缘由却非曹操对袁绍忠心耿耿、死心塌地。只因他的志向,不在九卿,不在三公。

子婴系颈以组,白马素车,奉天子玺符,降轵道旁。但秦的灭亡,只是楚汉争霸的开端。

今日之局势,与秦末看似大相径庭,但实则极有可能衍生新的大争之世。预见刘汉覆灭,二袁争霸景象的曹操,试图成为不做淮阴侯的齐王。

但无论齐王,还是淮阴侯,曹操都需要他的汉王,抵御西楚霸王的锋芒。只有两强对峙相抗,他才有拙长成长自立门户的机遇。

其实踏足官场之初的曹操,深谙自身污点,因而目标只是效仿孝武皇帝时的卫、霍,期盼能够长驱数十万众纵横沙漠,用手中的剑去开拓土地,让百姓的犁有用武之地。

萌发他野心的因素,非是增长的欲望,而是铭心的恐惧。

昔日,曹操有一位志同道合的挚友,名叫宋奇。他是曹操的从妹夫,也是宋皇后的兄长。

就在十一年前,因何玖阴谋而遭废黜的宋皇后不明不白死在暴室,这位常常与曹操纵论古今,针砭时弊的好友,也化作一缕冤魂随他的家人归于九幽。

从妹夫与密友的伏诛,无可避免牵连到曹操,他由是免官回乡。深居简出在谯县老家,曹操度过一段惶惶不可终日的煎熬岁月。

宋奇弃尸荒野的结局,时刻告诫他必须如履薄冰去活着。这些生死不由自己的每一天里,曹操在恐惧中积蓄愤怒,又怀着愤怒去思考未来。

如果,如果必须有一个人,裁决天下生死。为什么,为什么这个人,他不能姓曹名操,字孟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