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卓自重迁戊己校尉,昔日追随其征讨鲜卑、匈奴,身经百战的老兵们,纷纷重新聚集在他的旗帜下。
眼下姑臧城中这六千步骑,纵然放眼天下,恐怕也只有幽州突骑能与之抗衡。至于正横扫中原蛾贼的北军校士,董卓全然有信心在平原遭遇战中将其碾碎。
然则凡事均有利弊。精锐自是悍勇,却等闲难以补充。他们作为董卓全部的资本,任何的折损,都足令其痛心疾首。
因而,董卓拐弯抹角的旁敲侧击,实则表露出的是他忧虑麾下兵将,或将因为分心保护姑臧百姓,而遭至折损的忧虑。
至于为何不敢言明弃姑臧百姓于不顾,却是因为夜里刚刚发出的宏愿,以及亲口承诺授予贾诩全权。
贾诩目光微凝,沉吟约是片刻,算是将藏在董卓疑问下的心思,猜出大概。
当下笃定夜间判断之余,他也向董卓做出必要的解释:“说来,诩所以能活生生立于堂中,凭的全然不是诈称的已故太尉段颎的外孙,借的乃是董公的赫赫虎威。
戊己校尉麾下兵马雄壮,此人所共知之事,杨腾比诩更明白。毕竟延熹九年与永康元年,董校尉两次击溃羌族乱兵,其实也未过去多久。
这一点,从杨腾遣其子杨驷白龙鱼服,意图潜进姑臧查探虚实,也可得到证明。
而无论是诩的逃出生天,亦或是杨驷之事,都不难看出一点,这便是杨腾畏董公如虎。
是以,举凡事情牵扯到戊己校尉部时,杨腾往往会倾向做出更为谨慎、稳妥的选择。甚至说起怯懦,都不算过分。
这并非诩贬低杨腾,实是夸赞。
要知道弱小的部落,乃至国家,其灭火或因可欺能欺。但更多,乃是源自其无知与自大。
就似昔日夜郎国,不知董公可知其结局否?”
“夜郎国?”董卓微微蹙起眉头,略作思索应答道:“略有耳闻,是否就是昔日不知汉广大的夜郎?其结局如何?”
“太守陈立至牂柯,谕告夜郎王兴,兴不从命…”贾诩以手化刀,抹脖颈而过,哂然一笑中不无讥讽说:“于是乎,夜郎王死,其国亦灭。
董公对夜郎国,都只是一知半解。然当日离开前,我曾在与杨腾闲谈时,偶然提及夜郎国,杨腾却对此知之甚详。
何解?恐怕是其曾读汉书,是以心有戚戚。
因此,以诩观之,杨腾本心是不愿与我大汉决裂,自然也不会赶尽杀绝般追击董公。”
“杨腾不愿与我大汉决裂?”董卓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事情,放声笑说:“诚如斯言,杨腾因何要伏杀甄氏商队,又因何图谋染指姑臧?先生不觉矛盾吗?”
“矛盾吗?”贾诩显得高深莫测地笑笑,“杨腾本心不愿决裂,与白马氐人伏杀甄氏商队,图谋染指姑臧,并不矛盾。”
“何意?”董卓疑惑地问。
“杨腾是杨腾,白马氐人是白马氐人。”一层层剥开杨腾的心思,贾诩仿佛就像是他的知音,“世间不顺心之事,十之八九。莫说他区区部族首领,就算雒阳皇宫中一言九鼎的天子,亦复如是。
当白马氐人中,大多人皆要反时,杨腾的选择其实不多——顺则生,逆就是死。”
“无可奈何,才是世间常态…”董卓也跟着是摇头感慨,显然是联想到自己身上。
少间,收拾不畅的心情,他指了指地说:“既是如此,却又回到原来的问题。
纵然杨腾被逼无奈,却终究已经成为叛逆。他又因何会对我们网开一面?须知,他的目标就是…”
“就是?”贾诩瞧眼楞住的董卓,点了点头说:“杨腾所图谋者,止姑臧耳。
杨腾要的是控制姑臧城,如此上可以复命贾愍,下可以安抚部族。至于县中百姓如何,戊及校尉部又是否全身而退,与他何干?
是以,杨腾与董公间,全然不是你死我活。若董公退出武威,他非但不会衔尾掩杀,甚至还将忧虑于贾愍敦促其出兵,而替校尉遮掩逃离的消息。
纵然白马氐人中,会有好战者想要纵兵追出。但彼时已经取得姑臧的杨腾,便已成为多数,他完全能够用减少部中损失,压制反对的声音。
毕竟董公麾下兵精将勇,此西北人所共知之事。白马氐人在获得不菲的收益之际,只怕没有多少人愿意豁出性命,投入一场毫无意义和回报的厮杀。
如无意外,最终的结局将是杨腾掌握姑臧,将军则凭借庇护百姓之功,博取率部戴罪立功之机。
虽称不上完美,却也是危局当中的最优之选。”
“这就叫各取所需,对吗?”董卓扬扬眉毛,若有若无的笑意挂在嘴角:“你满足杨腾的目的,他自然也会投桃报李,放归甄氏的护卫。这样文和也能抱得美人归。”
说完之后,他抬眼饶有兴趣打量贾诩,试图从其脸上寻找出丝丝涟漪。
一本正经议事时,董卓屡有插言打趣的爱好,贾诩只觉有些哭笑不得。他耸了耸肩说:“或许吧,但甄衡的存在,实际是董公与杨腾能否达成默契的关键。
毕竟,董公与其立场相左,就算杨腾猜出我们的意图,双方又该如何确认?毫无疑问,各自手中的俘虏就是最佳的探路石。
但凡他放归甄氏俘虏,不就足以证明其确实无意与董公血战。董公以为呢?”
若非董卓夜里的威逼,加之他不切实际的虚妄之梦。贾诩其实感觉辅佐这般平易近人,喜好唇齿之戏的主公,长驱万众,纵横草原,或许也不赖。
但裂痕终究已经存在,他自无法身心无别念。而董卓更不可能放弃他的野心,甘心为国戍边。
“卓受教。”董卓满意地点了点头。
刚刚的议论,既是求解,也是校考。听完贾诩这番淋漓尽致的分析,被其说服的董卓才确信,阎忠果真没有推荐错人。
日出时分,一张张告示张贴在街头巷尾,就在起早的百姓指指点点、窃窃私语之际,困倦的董卓已经安然入睡。
至于同样一夜未眠的贾诩,他在知会仆役告知甄琰自己无恙之后,在董卓亲兵的扈从与监视下,寻觅到昔日父亲的衣冠冢。
站在全然破败的墓碑前,他透着哀伤地淡淡说:“我,回来了,父亲。”
这一站,从朝霞漫天,到红日西斜。
“我一直有在读书,父亲…”
萧瑟秋夜里,告别之语随晚风飘荡、消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