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的墓碑前,相宇无言伫立。
父母的恩情值得他永远不息地去凭吊和怀念。只是这凭吊与怀念之后,有件事却势在必行。
相宇让自己再次望定身后的王秉德。二十年,应当是多么漫长的一段时光,那么轻易地让他在挥手之间挥成一束,像是嗖的一下在眼前飞掠而过。
.
中日友好医院,站在医院的走廊里,相宇的视线一动不动。静静地等待,终于等到了他要等的那个身影出现。
视线里的吕建伟已然判若两人,再不是当初海上所见,眼眸里装满的全是冷绝的寒光,微弱地闪耀,直达眼眸的最深处,周遭的人和事已经全然不在他的眼里。当然也包括他。
吕建伟推开婴儿室的屋门。
侯医生皱眉一脸的不耐:“你谁呀?”
“我是这个孩子的父亲。”说这话时他的眼中透出无比坚忍的悲伤。
医生也不禁大感歉然:“对不起,我们已经尽力了。其实植皮还是相当成功的,心脏也恢复了一些,可是肺部感染太严重了。肝脏也有硬化,胆道闭锁。他母亲身上能用的我们都用上了。可孩子,还是挺不了几天,准备后事吧?”
吕健伟望着温箱里缩成一团的幼儿,全身上下全是纱布和管子,根本看不到什么模样。
有护士和一名保安出现在门口。
“先生,这是所有住院的票据以及手术的费用,总计五十七万四千七百元,您能和我去一下吗?”
“其实应该说,你能见到孩子最后一面已经很不容易了。”那个侯医生补充道。
吕健伟伸手将管子拔掉,把婴儿箱抱在怀里,然后转身不看任何人漠然出门。
他是特工,什么也不能说。在任何时代,特工都需要忍辱负重。可是,一场惨烈的解救事件背后,是更加阴暗的网络海啸,妻儿的死会让他更加声名狼籍。那排解不掉的屈辱在体内一直肆虐。再也没有了意气风发,再也没有了倜傥风流,再也没有了什么所谓的水落石出,这就是宿命,已经无法改变的不可逆转的宿命。
窗外一阵闷雷滚过,乌云早已不动声色地压境。
医生和保安上前刚要去阻止,吕健伟的右手已经抽枪在手。
护士惊叫一声躲到了保安的身后。
医生终究没再行言阻拦。
他踉跄一步出现在吕健伟面前,“对不起,我没想到会这样。”
吕健伟不语,绕过了他。
“吕健伟!”他伸手拉住吕健伟。
“松开,”吕健伟开阖的唇中吐出冷然的话语,居然有股静默的杀气蔓延。
惊讶之间,他只能松开手。就像在警局里的那一幕一样,当国安局和省公安厅的人出现在警局的时候,所有的警员都傻了眼。当吕建伟被放出来的时候,所有跟他说话的人都被他漠然无视,当然,也包括来接他的那些人。
吕健伟抱着幼儿很快消失在了医院的门口。
相宇的视线也随之跟出了医院。他终于看到了自己在人世间辗转而清晰的走向。
天空中云退闪存,虚张声势的雷雨转瞬来去,一道彩虹远远地挂在蝴蝶之家粉色幸福楼的上空。
吕健伟的身影长久地立在蝴蝶之家的门口。站在一片没有阴影的日光中,一双似乎可以洞悉一切的双眼。那么多的不舍,往事纷至沓来。妻子的面容清晰得一如清晨就要醒来时的梦境,一扫在过去的时日中,在噩梦里一直横亘在他心头的阴霾。
旧日时光,终将难忘。只期待在回忆的尽头里相遇…
吕建伟竟然含泪地微笑了一下。
蝴蝶之家的大门洞开,一个外国女人走出来。
“这是你的孩子?”
“是,活不太久了。”
“是生了什么病吗?”
吕健伟没再言语,只是轻轻将婴儿箱放到了地上。然后轻轻地转身。
“先生,你看过圣经吗?”
吕健伟止住脚步,却没有回头。
那个女人蹲在婴儿箱的面前。“我曾经察看我手所经营的一切事和我劳碌所成的功,谁知都是虚空,都是捕风,在日光下毫无益处。这是圣经《传道书》上的话,所以,我来到了中/国。”
“上帝,有人跟我提过。”吕健伟嘴角泛起一丝苦笑,依旧没有回头,“可是他不在我的心里。”
吕健伟迈步离开,从容不迫实则黯然神伤。他从来不相信神,可是这一次,他相信了命,知道冥冥之中,有些东西拉动着他的肉身前行。他的眉间浸润过无数的风霜与生死。
相宇的心中一阵寂灭,劈头盖脸的日光让他生出恍如隔世之感。
刺痛的感觉重新回到了相宇已经脱水的泪腺,犹如内心声势浩大的潮汐,疼痛迅速散到全身,有冷寂的风吹过他的脸颊。
相宇一动不动,就那么看着那个婴儿箱被那个女人抱进福利院,好像这才是他完整的人生,无可更改,他只需此行便可完整,从现在到将来,他都如此虔诚。
这座城市的夏天肃静而温馨,喧嚣而又狂悖,它适合暗恨离合,更适合于从容自若的仇杀。
他突然醒悟般的狂奔上路,等到他拦住一辆车,吕健伟坐的出租车已经淹没在了一片车流当中。
他心急如焚,异常的沮丧,窜上轿车却不知如何是好。
“大哥,我这不是出租车。”一个甜美的女生。
“我,我是警察,追丢了人。”想到吕建伟已经奔赴那个死亡之地,自己却一念疏忽,失却了他的踪迹。
“这个容易啊,你有他的照片吗?”
慌忙掏出手机。“哦,他刚才上了一辆出租车。”
女孩儿皱起眉头将车驶离。车载扩音器里传来回应:“在218国道,拐上另一条主干道了。”
女孩立时驾车咆哮狂飙起来。
“金色山顿道右转,”
他的心里稍安,左右看看,自己拦截的竟然是辆豪车。
车停了下来,“祝你好运,”女孩的声音异常好听。
还没等他下车说声谢谢,女孩已然驾车急速驶离。
相宇的视线四顾远眺,茫然不知所措。
女孩儿的车嘎然倒回,伸头露出甜美笑容。“你不像是警察,倒像是丢了爸爸,出租司机传来消息说,在一处白色的大楼下一闪而过。这附近只有力士大楼是白色的。我之前路过,还在建设中。”
“谢谢,”
女孩儿再一次驾车狂飙而去。
那座白楼就在视线不远的前方,他立刻狂奔而去。
刚近大楼,就听到了枪声骤起,他抽出短枪扑进大楼。枪声不断地传来,那么接近却又那么遥远。
他急促地喘息,五楼六楼,终于看到了尸体,继而满目的鲜血流淌。痛苦的哀嚎之声清晰可闻,有呼喝声响有呻吟无数。
九楼十楼,他已现疲态。可是枪声就在自己的头顶,自己却连吕的影子都没有看到,一路只有尸横遍地一般的地狱景象。
相宇寄托的这副身躯已经无力前行,仰靠在楼梯上。
十二楼冲出两名枪手,枪的指向却是向上。
他抬起枪,轻易地射杀了两名杀手。
他再度挣扎奋起,“呯,呯!”开枪结果了另一个房间冲出来的两个持枪杀手。拾枪换手,继续冲上,他也开始了不间断的杀戮攻伐。
相宇的心中已然风暴骤起,四周狂涌出现的血腥,根本无助于抑制内心的癫狂情绪,它只会将人吞噬,唯一可以排除将它释放的,只有手里这把枪。
吕健伟身后出现的杀手在相宇的视线里一个个倒下。自己都震惊于自己内心涌现出的残忍无度杀戮。
十六楼,他已经满身沾染鲜血无数,浑身抖个不停,带动相宇的视线摇晃不止。他将身体倚靠在墙壁上大口喘个不停。
吕健伟后退了几步,扭头看了看气喘如牛的他。
十八层涌出来杀手无数,彻底激怒了吕健伟心中那从未愈合的伤口,被撕扯开,压抑多日的羞辱和愤恨早已满胸,只待爆发的这一刻,果真是一副同归于尽的绝决神情,陡然骤起的枪声暴戾呈现,震人心魄惨绝人寰。
相宇的视线扑倒在地几近无处躲藏。
十七楼的木门轰然洞开,杀戮或挽救,弥留或诞生,一幕幕杀戮呼啸而过。
最悲伤的离别迫在眉睫。
中弹的吕健伟仿佛感觉不到痛楚,攻伐依然不减。
相宇倒地射击应接不暇,鲜血飞溅喷薄如雨落了他一身。
枪声是在不经意间嘎然而止的。他艰难地从十七层往上爬,相宇终于看到了吕健伟,就站在十八层的门口,死一般的寂静。
暖风裹携着浓重的血腥软软地吹个不休。
“你怎么会知道这里的,是姓崔的告诉你的?”生硬的汉语。
“他让我捎话给你们,他不是你们要找的人。”
“笨蛋,他是在借刀杀人。”夹杂了日语,竟然是一个日本人的怒吼。“他妻子到死的那一刻他都没有出现,他还敢说他不是我们要找的人。”
相宇的视线终于到了十八层,几乎是在爬行,这样的艰难狼狈。
“离开,你会死在这儿的。”吕健伟看了他一眼,只是转瞬的一眼,一团暗狱之火一般,转眸间在仇恨中燃烧出夺目的光彩,无边的杀气从吕建伟的身上透出。半面脸庞早已被鲜血浸染,与敌同归于尽的狂烈,眼角崩裂,尽是惨痛。那是了断的快意,那是烈性的哮咆,枪声再度呯然轰鸣。
地狱并非人类的臆想,它就在人间,它残酷地一路展现在相宇的视线里。流弹横飞,血光崩溅。一个人有足够的爱,就有多么足够的残忍。哪怕那是深不见底的陷阱,这死亡是那么容易让人接受。
相宇却面如死灰心冷荒芜,早就洞悉一切的哀伤,挺身提枪冲进十八层。
枪声却恰在这时停止了,仿佛那个声音是很遥远的事情。
吕健伟一身血染,缓缓从跌跪的姿势中站起,曾经那排解不掉的屈辱终于不在他的心里肆虐。
相宇的视线,看到那个已然挺直的身影。自己为什么会如此难过,如此的心痛,是宿命早已注定的结局。
他伸手的姿势已就,“趴下!”张口却根本说不出话语。
噗,子弹穿透吕健伟的后心,破胸而出,胸前的创口如此之大,顿时鲜血狂涌。
相宇的视线狂突激进,扑过去抓住倒地的吕健伟。
爹!
明知道这副身躯不是自己,明知道喊叫不出,可是他还是狂叫不休。
爹!
吕健伟从瞬间的晕迷当中醒过来,倾尽全力拉扯住他,让其紧贴着自己。相宇不明所以。
“十四点钟方向,对面二十层有杀手。你别动。”
他也只能依从。
“你不该来这儿。你怎么会这么难过,你不欠我什么。我这样不是挺好,可以去见我的妻儿,以后不要卷到这件事情上来。那个日本人说的没错。快去二十楼,那里应该有他们逃生的工具。你可能只有一分钟的时间,快去”
相宇眼睁睁看着父亲渐渐流逝的生命,不知如何是好,几近失声。
“快走!”
他只能听从,提枪而起施展身形飞窜出门。
卟卟的子弹击打在门框上。
他再不犹疑,快步冲上楼梯。
轰隆一声巨响。身下的十八层仿佛被重炮贯穿击中,一团巨火席卷而上。
视线快速狂奔,浓烟迅速上升。吕建伟定是知道这杀手的技俩。让他逃生,让人不容置疑。最悲伤的离别,最疼痛铭心的惨状,是灰飞烟灭。
又一声轰鸣,似乎是十八层的下一层也被轰透。让人惊恐到了极点,奔到二十层已成极限。
“轰!”脚下的楼板在巨烈震颤。是十九层被炸毁。
相宇的视线扑进室内,一眼之下哪里有什么逃生工具。提枪扑到窗前,一颗重弹呼啸着从对面的二十楼击射而出,击中了白色大楼的第十六层。整个大楼都在震颤。那名杀手再次装弹。
他早已激愤满胸,开枪射击,刹那间枪膛里的子弹被打空。
杀手歪倒下去不见了身影。徒留一只火箭炮支在窗台上。
相宇的视线急切旋转,却听到楼梯处从上至下的脚步声,那么沉闷,亦步亦趋,像是在思考却不犹疑,不急不徐,如此的笃定。
他只能苦笑着把空枪飞出门口。
脚步声停了下来。
“没想到他还有你这样的朋友。”
“有胆子来就有胆子现身。进来你才知道我是谁。”
那人没动,良久地沉默。
相宇的视线移向门口,“我身无寸铁,咱们不妨一见。”
步出房门,相宇的视线扫过,楼道里空空荡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