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回:庐山真面曰大食 上
作者:邱处机      更新:2019-10-18 05:51      字数:5498

第85回庐山真面曰大食上

澹台仪跟在苏素玉身后,缓缓从山门走到洗象池附近。夜月如盘,云收雾敛,万山沉寂,遥天碧色,秋风送爽,明镜御云,映照水上,唯有四周冷杉英拔,风吹瑟瑟,如女子窃窃私语,声声幽咽,月穿墨林,远处雄伟辉煌的峨眉建筑兼收眼底,这些建筑被月色笼罩,显得极为安宁,祥和,肃穆,恬静。远处月色之下,古刹如卧象之首,溪流若象口白牙,长廊走阶如象鼻般耷拉冗长,焉不知是工匠别具匠心,还是上苍鬼斧神工。

日况大战,澹台仪算是在鬼门关外将六灭师太的一条拖住,硬拉了回来。长久以来,峨眉派与天方教之间的恩恩怨怨令澹台仪与苏素玉都倍感心力交瘁,澹台仪想着掌教师傅心情定然不佳,她难得如此雅兴,可不能因为疲累扫了掌教兴致。走上前去,挽住一条纤弱无骨的玉臂,柔情似水,玉目轻闭,轻轻依偎,娇柔说道:“小娘亲。”苏素玉温婉一笑,摸了摸她俏玉般的脸庞,也不介意她这般称呼自己,心道是澹台这个孩子命不好,太早失去双亲,掌门为师,掌教如母,一严一宽,都对她疼爱至极。

澹台仪的父亲是昔日落第秀才,是山东武城祖籍,才华横溢,却郁郁不得志,最终做了个乐师;她母亲姓周,是当地大家闺秀,她欣赏澹台父亲的才学,为其出身寒门,不得进士而感伤。她不顾所有人反对,顶着漫天的不祝福,毅然嫁他。这个温婉秀雅,知书达礼的美妇,陪着丈夫二人不远万里,走遍中土每一处名山大川,参观壮丽山河,只觉得远比富足安定,空淡无味的奢华生活要有趣得多。夫妻二人最后定居在沅江边上的一处村落,出更作息,琴瑟有御。

澹台仪出生在一个平凡却并不富足的家庭,早年忍饥挨饿,却能从父亲悠扬的乐曲中寻到人生真谛,心地变得善良而平和,不争而逍遥,称得上“水何澹澹,沅沅涴止。”

这个钟灵毓秀的女子就像是从沅江中走出的神女一般,伴着峨眉山灿若晚霞的星火,降生在沅江河畔。峨眉山一场星火之灾令女英诞生在沅江,六灭师太将年近九岁的澹台仪带回峨眉山,收为最小弟子,玉冠束发的一刻大雨倾盆,似乎是冥冥中注定的。神女入画,一生天涯。

**殿前,李北殷随着沈山崇,顺着峨眉山下水流御风而行,却被那在**殿内如玉如英的小女勾走了魂魄,前世的牵绊注定了今生的不期而遇。峨眉山道那灿烂的一笑,像极了那年峨眉金顶最美的烟霞,那飘摇若风的拂柳之姿,成了他心底永远的画。

两人若母女相拥,洗象池上净月高悬,映倒溪泉,澹台仪闭目吮吸着她身上慈爱芳香,如同幼年母亲身上的味道,直欲沉浸在渺茫迷梦中,不肯醒来。苏素玉望着一汪池水淡淡失神,当年不也如此,李北殷与澹台仪当年年幼,两小无猜,她陪着慈祥和蔼的沈山崇在洗象池上观月道思,时光瞬息而过,人总会前进总会变,流水会抚平一切。

旋即她轻柔将澹台仪推来,澹台仪却如小兔一般不肯睁开眼来,任由她轻柔的玉手抚摸脸庞,心中暖到极点。苏素玉望着柔美到极致的面容,柔声道:“澹台,这些年你私下一直叫我小娘亲,我心里欢喜的很,我一生没有子女,唯独对你像亲女一样对待。当年你被掌门送到花山历练,掌教真是与她生气了好久。”澹台仪缓缓睁开眼来,眉心间的朱砂闪出淡淡光芒,难得的撒起娇来,娇声道:“小娘亲,我们都好久没有这般闲适过了,无论花山还是在外,都想着师傅和小娘亲。”旋即她柔柔低头,摸着胸前的秀发,柔声道:“我这一生,没有什么太大的愿望,只要师傅和小娘亲让我常伴左右,侍奉两位,于愿已足。”

苏素玉淡笑道:“你总要长大的不是?不能总像个小丫头一样。”澹台仪微微撅起红唇,低着头轻柔揪着苏素玉身上黄衫,娇声道:“小娘亲………我晓得你又在说师傅说的那是了,可是我真没想过要接过峨眉道统。我这个姑娘,人生的愚蠢,没有父母管教也少读诗书,是命太好才有掌门掌教看花了眼,把我当宝贝一样带回峨眉。”苏素玉淡淡点头,柔声笑道:“好,你不想接过白金冠,掌教不会为难你。只是我说你长大了,指的是另一件事。”

澹台仪脸上泛起奇光,问道:“小娘亲………”苏素玉柔柔一笑,将澹台仪脑后的柔顺如缎玉般的黑发盘成一个发髻,从腰间拿出一支银钗,为其束发,旋即将她轻轻转了个身。澹台仪俏脸绯红,她深知这发髻是女子嫁为人妇时才会盘起,苏素玉望着她一阵失神,亲热道:“太美了,太美了……谁能娶了我们家姑娘,真是五辈子、十辈子修来的福气。你看看,把头发盘起来,活像个娇艳温软的小妇人。”说着她牵起澹台仪的小手,玩心大起,两女柔柔蹲在池水前,望着湖面如镜,映出一张俏嫩如玉的容脸,宛若芝兰,秀若云霞,美如白玉,仿佛世上一切美好的言语来形容,都不为过。澹台仪看着水面上盘发如出嫁般的自己,轻抚容颜,失神心道:“如果我真有出嫁的一天………”

苏素玉轻轻将脸上的黑纱揭下,望水看去,一张尽毁的面容居然在焕发生机,虽然只有六分之一,但却足以令人欣喜。澹台仪看着心头温软动容,含泪喜道:“小娘亲,你的脸。”苏素玉轻轻一笑,旋即将黑纱戴起,点了点头,笑道:“遇到了一位小恩人,他帮我寻来了凌飞派至宝‘化清神功’,以万年冰雪加上化清神功,可以消去蚩毒,过不了多日,也许我脸上的蚩毒会就此好起来。”

澹台仪喜极而泣,将她紧紧环抱,柔声哭道:“小娘亲,我看着比你都高兴,你生的那般美,我……我心里又疼又喜。”苏素玉将她淡淡扶起,柔声笑道:“我带你去见见小恩人。”澹台仪点点头,将脸上的泪水擦掉,笑道:“他在山上?”苏素玉遥指远端的峨眉山道,叹道:“他应快到了,在漫长的路也有走完的时候,走吧。”

苏素玉带着澹台仪走在峨眉山道间,高悬朗月,映古照今,澹台仪似是猜到她要带自己去见何人,走了半程忽然停下脚步,低头柔声道:“小娘亲,是小官人是不是。”苏素玉淡淡点头,笑道:“我们三人要好就没见过了,也该聚一聚谈谈私事。”澹台仪看向她腰间悬挂的一把通体白玉的长剑,当即身子一僵,似乎意识到会发生什么,她把苏素玉轻柔拉回身后,秀眉拧紧,低声道:“掌教,你带‘玉神’出来,是做什么。”

苏素玉停下步子,故作不知,奇道:“澹台,你不是相见北殷吗?掌教来带你见见她有何不妥?”澹台仪急的秀玉蕴泪,喉咙开始微微沙哑,柔声嗔道:“掌教,你说过把‘玉神’交给我的时候,是要我离开峨眉去历练,你这是要赶我走了吗?”

苏素玉知她聪颖,只是向来示弱,情急之下也不再掩藏,正色冷道:“澹台,掌门的样子你也见到了。前些日子在内殿练功,那几个西皇山是怎么死的你我心知肚明。掌门三阳荟萃完全走火,当时连你我都要杀。你和碧青是峨眉派唯一的希望了,你们二人这段时间不能留在山上,等文卿真人和齐掌教他们帮掌门将内功调理好,你再回来,好不好。”

澹台仪难以置信的摇头,一边向后退去,险些跌落山崖,滚滚碎石从高山间掉落,柔声哭道:“小娘亲,你从来不骗人,也不会骗人。我已经见过文卿真人了,他给我掌门的太羲炎阳侵入八脉,根本就调理不好。我不能走,不能看着师傅被炎阳折磨没人管她,不能看着小娘亲被师傅错杀痛苦一生。我会内疚一辈子的!”

苏素玉心中一软,几乎无法对这个软如白玉的弟子发火,只是摇头苦叹道:“掌门清醒之时我给她说过了,我亲自寻人托付,这事由不得你。北宗的人小娘亲虽然信得过,但两派关系太过微妙,不方便开口,天山派远在回疆,回鹘、吐蕃连年交战,排斥汉人,太不安全;北少林全是些大和尚,哪里放的女子………只有李北殷,他虽是魔教教主,但他待你如何不用我多说,当日你们孤男寡女共处三日,却相敬如宾,可见他与小时候一样,是个宽厚之人,我信得过。”

说罢她将腰间一杆玉神卸下,交到澹台仪手上,紧握皓腕,颤声道:“澹台,你就像掌教亲生的一样,你以为掌教真的狠得下心要你走吗?可是掌门她连日来的样子,一旦走火根本六亲不认!你和碧青偏偏这个节骨眼上惹怒了她,前些日子她甚至夜里醒来,拔剑要去杀你们清理门户!如果不是我一直陪在她身边,劝住了她,你们二人都没命看到今天的太阳,你们知不知道!”澹台仪摇头哭道:“我不信,掌门从小就待我好!和小娘亲一样!她虽然严厉,但她疼我的很她不会杀我!我不走,峨眉是我的家,我走了到哪里去。”

李北殷脚踩神行没命的往山上赶,心里却紧张到了极点,他生怕再见到澹台仪仍是如上次分离一般,他看在眼里疼在心里,若是每一次相逢都重有别离的一天,撕心裂肺,他宁可再也不见,免得她屡屡落泪,心疼如绞。即便如此还是掩盖不住重逢时的兴奋欣喜,脸上挂着憨笑,走上山腰,却见苏素玉竟起手一掌打在澹台仪脸上,当即大惊失色,心道:“这世上再没比苏姐姐和方掌门更疼爱澹台的人了,她怎么会舍得动手打她?”他虽心焦,但想着必定事出有因,于是不动声色的向前走去。

澹台仪捂着脸在地上啜泣,向来逆来顺受,从未像今日一般倔强,坐在地上抱膝不动,无论苏素玉如何打骂她,都一步不动,也不再掉泪,只是将一把通体浑然白玉的玉神抱在怀中,脸色铁青的坐在一旁。

苏素玉一边打骂一边哭喊,喝道:“你想来听话得很,为什么今日非要这么犟!只是要你离山几日,又不是不要你回来!”实则她的库声音已经说明一切,襄女炎阳走异,神智混浊不清,八脉齐齐逆转,北宗天山束手无策,怕是极难有挽回余地。她旋即不再挣扎,瘫倒在地抱膝痛哭,哭喊道:“峨眉派为什么变成这个惨样,我们到底做了什么,老天要这么对待我们。”澹台仪向来心软,平日谁在她面前哭都于心不忍,何况是她小娘亲,她脸色铁青的从地上跳了起来,将苏素玉抱在怀里掳着向前走去,沉声道:“小娘亲,我们回家,回家…………”

苏素玉一直在等这一刻,她虽是心里如刀戳剑搅,仍是狠下心来,一掌将澹台仪向山道外打飞出去,李北殷在一侧看了许久,正心酸至极,见澹台仪隔空飞来,当即惊呼一声,飞出一记擒龙隔空手,金光一闪,将她抱在怀里接下。澹台仪见李北殷到来,当下神色异样,喊道:“放开!不要碰我!”说着从他怀里蹦了出来,躲向一侧,撑着胸腔剧痛,向前走去。

苏素玉见澹台仪仍不死心,手中催出一记炼阳掌刀,横在脖颈间,喝道:“你再敢往回走一步,别怪小娘亲死在你面前。”澹台仪抿着嘴绷着脸,忽然痛哭破功,在原地僵硬着再不敢动一步,哭道:“我不想走!我不要走啊!”

苏素玉忍着泪水,举掌看向一侧目瞪口呆的李北殷,喝道:“李北殷!你答应过姐姐什么!你不要忘了!”李北殷回过神来,唉声叹气的点点头,再度施展隔空手,将澹台仪揽在怀里,点住她穴道,低声道:“苏姐姐与我说了一切,我也觉着她说的不错………”澹台仪咬着嘴唇,一眼都不肯看他,也心知今日非走不可也不再勉强,嗔道:“我真是注定被你欺负!”

苏素玉将掌刀放下,走到两人身前来,颤声道:“北殷,掌教一生没有子女,只有澹台、碧青我待如己出,和亲女没有两样。你答应过掌教,要好好待她,你不可以食言,知道吗?”李北殷点点头,叹道:“掌教,我传你的化清神功,希望可以帮到贵派掌门,如果有效,也算是我为峨眉当年大恩,回馈一份。澹台在我这里,比我的命还重要,你放心吧。”

澹台仪在他怀里气极,仍不住委屈大哭,却不肯睁眼再看两人。苏素玉忽然伸出手来,将两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苦笑道:“峨眉派的掌门,终究是没有一个可以嫁人的。本派祖师摇音师太生前爱过蜀山派的一位掌门,为了追随他的脚步浪迹天涯,最后放弃;第四代掌门冠绝世间,却因为门下一名男弟子练功走火淫辱本派弟子,引咎自杀;第八代掌门忘情弃爱,却最终因情而死……我和文璇已经摆脱不了这个无情宿命,可我不希望澹台和我们一样。北殷,如何可以,娶她为妻,替我照顾她一生一世。”

李北殷、澹台仪纷纷抬头,都是从脸上红到耳根,震惊至极。李北殷奇道极点,说道:“苏姐姐,这………这太突然了。我……我还没做好准备,立婚约这种事情,我想要先问过祖师傅和我娘……”澹台仪柔软轻飘的身子在他怀里一僵,低头不语。

苏素玉凝眉道:“什么准备不准备的,当初你爹娘也是不顾反对,仓促之下成的婚,不也过着快活日子。”旋即她冷声道:“莫非你从不喜欢澹台,做的一切都是骗她的?都是学你爹爹不成?!”李北殷哎哟一声,忙道:“怎么会!她两次救我性命,我们又是旧识,这种感情怎会有假……”苏素玉又问道:“那你是嫌弃澹台没爹没娘,一生孤苦,少读诗书,或是觉得她长得不美,看她不起?”李北殷急得跳脚,急切道:“掌教!我怎么会这么想她呢?若是澹台不美,这世上哪里还有漂亮人儿,只是男女之情总要问问澹台愿不愿意,媒妁之言也要贵派掌门点头同意才行……”

苏素玉摇头凝眉,苦叹打断道:“北殷,你们快走吧,这事我做了主就好,不必过问掌门。掌门练功走了火,已经丧失理智了,前些日子她竟然要动手杀澹台和碧青,就因为澹台和碧青与魔教中人惹上了关系,她神智失常的时候,甚至都向我动过手!碧青我会安排她也快点离去,若是被掌门察觉你还在山上,我怕会出岔子。峨眉金顶,终究是个不幸的地方,带着澹台走吧,‘玉神’算是我留给澹台的嫁妆,不要再让她回来了。”说罢她轻捂红唇,忍着泪水向洗象池跑去,幽幽的哭声从远方白水秋风间传来,身影与十年前像极了,看得人心里发酸。

李北殷低头看了看怀里的哭成泪人的澹台仪,叹了口气,低声道:“掌教说的不无道理,方掌门的三阳荟萃,连我都不是她的对手。如果你留在山中,也许真会出什么岔子。”澹台仪咬着嘴唇流泪不止,身子因啜泣而不住颤。李北殷脚踩神行,幻身一道金光,不快不慢的在山间游荡。

一月映池池蓄月,月明池静寄忧思。

李北殷走到山脚下,也便把澹台仪身上的穴道解开,澹台仪从他怀里跳出来,腰间系着一把白玉剑,既不回峨眉山,也不随李北殷离去,偏偏朝相反方向神行。李北殷忙道:“澹台,你去哪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