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回海岳高深夜雨行下
这天夜里,长安城内大雨滂沱,刑部尚书府内一片漆黑。白醉仙早年嗜酒成性,以至于伤及肺脉,卧床多年。虽仍挂有尚书一职,但除了上朝之外,刑部大大小小之事则是由其子白重黎和堂弟白敏中在处理。
尚书府内已经一片漆黑,忽然门外传来一阵细微的敲门声,显然是不想惊扰府内其他人。白醉仙坐起身来,剧烈的咳嗽了两声,将门大开。门外寒雨倾盆,一高一低两道人影掩藏在黑色披风当中,高大的人影站在雨中一动不动,低矮的人影虽然掩盖在一片夜雨中,但仍挡不住她婀娜动人的丰腴身姿,她缓缓将披风卸下,漏出一张娇嫩如玉的面庞,柔声笑道:“白尚书,小女有事强求。”
白醉仙见这两人显然不是侯府众人,脸色一阵苍白,也知道他们既然有武功潜入尚书府,想杀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人,不过是抬手之劳,也便不白白挣扎,点点头迎着两人进屋内。
那女子见并未惊扰府上其他人,心下稍安,于是将门紧闭。白醉仙心知不妙,旋即定了定心神,强颜欢笑,对那女子笑道:“各位深夜造访,不知有何贵干?”那女子蓝眸中汪洋如海,看向一侧那人,那人将披风缓缓取下。白醉仙定眼看去,登时心胆欲裂,惊道:“你……你是……”那人笑道:“老尚书不必惊慌,我今日前来,无非是仰慕尚书大人才华,想请尚书大人不吝赐我两幅墨宝罢了。若尚书大人应允,在下定当千恩万谢。”
白醉仙松了口气,身上僵硬的骨头软了下来,叹笑道:“两位请坐,就这么点事,差人送信来求书即可,何必劳的两位深夜入府。老夫一生写了无数篇诗歌吟赋,不知两位想要哪一首。只要老夫做得到,定然相赠。”
那人与女子对视一眼,淡淡一笑,说道:“老尚书,在下想要的不是您做过的诗。世间都传闻老尚书为‘诗魔’,提笔成章,出口成诗,一直倾慕。今日前来,恕在下唐突,想请老尚书现场作一首诗,可否?”说着那人将披风上的雨滴聚在手中,划出三枚烈焰缠绕的腾气冰刀,显然是在以武威胁。
白醉仙看得脸色苍白,身子一阵发颤,颤手抚须。但他终是浮沉宦海多年之人,定了心神点点头,强颜欢笑道:“两位虽然不速而来,但求教之心实在令人无法拒绝。老夫一生没什么别的爱好,没什么别的本事,也就对这些吟吟颂颂的东西感兴趣。请阁下说来题引,老夫做事就是。”那人淡淡一笑,说道:“多谢老尚书,题引便是‘黄龙神刀、九襄道典’。”
白醉仙心头一惊,心道这两件宝贝,当朝皇帝心念已久而不得,他们二人要他以此为诗,不知是何用意,干笑两声,抚须道:“这两件东西是江湖人梦寐以求的宝物,老夫也有所耳闻。轻容老夫思索片刻。”那人点点头,笑道:“在下斗胆,请老尚书写在纸上,在下定当作为墨宝收藏起,日夜参详。”白醉仙笑了笑,摆摆手道:“哪里是什么墨宝,送给阁下便是。”他转过身去,一阵凝眉,不知这人到底是何居心,深夜潜入尚书府,竟然就是为了一件墨宝而来,实在令他这为官多年之人,也捉摸不透。
他旋即从书房暗格中取出绢纸,提笔点墨,一阵思索后便下笔如龙。那人对女子使了个眼色,女子不动声色的走到白醉仙身后,四下扫视,见白醉仙就寝于书房当中,四周并无异动。女子又瞧见白醉仙一生所及墨宝均在暗格中藏着,淡淡对那人点头。
白醉仙此时已然下笔完成,将写满诗文的绢纸递给那人,笑道:“粗拙文章,还请笑纳。”那人接过去一看,上面写着:“谁有黄龙志,一气化九襄。夜月参天河,醉饮道天机。北疆恩仇在,万载千世追。殷鉴虽省人,难解世人痴。”
那人以内力将墨宝烘干,卷起收入袖中,笑道:“尚书大人果然才华横溢,在下想请白尚书再赐一件墨宝,可否?”白醉仙微微一怔,抚须问道:“请阁下示明。”那人低声道:“尚书大人可认得杨虞卿此人。”白醉仙猛然抬头,惊道:“你们……你们是杨虞卿的弟子不是?你们是为了相府那丫头来的?”
那人笑了笑,并不答言,说道:“尚书大人,烦请你再赐一件墨宝,写两句诗句。‘河势昆仑远,山形菡萏秋。’”
白醉仙心中大惊,脸色苍白,惊道:“这……这诗是杨虞卿所做,你们果然是为了尚方丫头而来。这诗我不能写,杨虞卿早年又造反之嫌,放出来后也未给他平反!写他的诗句,这是在公然谋反,自寻死路啊!”旋即他叹了口气,说道:“明日犬子重黎就要和尚方成婚了,皇上赐婚,箭在弦上,你们就是逼我做什么都是无用之功了。”
那女子淡淡一笑,说道:“是吗?如果皇上知道,老尚书公然谋反,会怎么想?”白醉仙勃然一怒,怒道:“你这个姑娘!你们夜入尚书府,已是大罪!老夫以礼相待,你们竟这般不识抬举!更污蔑老夫。”那女子淡淡一笑,说道:“朝廷人皆知‘黄龙神刀、九襄道典’是皇帝梦寐以求的宝贝,可若是朝中之人知道,老尚书也对黄龙神刀、九襄道典心怀私欲,他们会怎么想?我们哪里有污蔑老尚书,是老尚书自己写的诗句,‘谁有黄龙志,一气化九襄’。”
白醉仙一生傲骨,向来不肯屈服于人,听闻这两人简直胡搅蛮缠,当即拂袖怒道:“诡辩!想用这种方式令老夫屈服,万万不能。”他挺直了腰杆,负手而立,冷声道:“大丈夫不过一死,老夫拒不被人欺压,你们想要老夫写杨虞卿的诗句,逼我谋反,万万不能。”那人与女子对视一眼,旋即低声道:“老尚书,得罪了。”那人手中三枚融化殆尽的烈火冰刀刺入白醉仙脖颈当中,旋即飞速点住他身上穴位,白醉仙勃然大怒,体内时而如堕冰潭,寒凉刺骨,时而如坠火狱,烈焰焚身,痛不可当,仍是咬紧牙关,喝道:“你们!你……不必白费功夫!杀了老夫便是!老夫绝对不写。”
那人负手而来,淡淡笑道:“老尚书,我刺入你脖颈间的冰刀,名为‘化清坎离’,只有同样以化清坎离手,才能化去。世上只有在下一人能解,在下再问一遍,这两句诗,你写不写。”白醉仙身患疾病,被三道化清冰符封住脖颈,痛苦倍于常人,但仍是眼中坚硬,不肯松口,喝道:“老夫…老夫清正一生,这事绝不可能!”
那人点点头,道:“既然如此,恕我冒昧了。”那人旋即将他哑穴位封住,扶着他坐到椅上。那女子见白醉仙死活不肯下笔,无奈之下只好用笨办法,飞快的在白醉仙珍藏的墨宝当中寻觅。白醉仙一生墨宝无数,想在其中寻到“河、势、远、山、形、秋”几字并不难,只是“昆仑、菡萏”四个字实在难寻,那女子在数千张墨宝中飞快扫视,终于在一首《草词毕遇芍药初开因咏小谢红药当阶翻诗以为一句未尽其状偶成十六韵》中,看到“菡萏泥连萼,玫瑰刺绕枝。”大喜过望,继续寻找“昆仑”二字,但这两字更是极难寻找,足足找了半个时辰,那女子才在一首《昆明春思王泽之广被也》中寻到“昆”字,在诗中“波沉西日红奫沦”,寻到半个“仑”字。
那女子忙笑道:“快把刚才那副绢纸给我。”那人点了点头,将薄薄绢纸递了过去,那女子将白醉仙的墨宝衬在绢纸下,提笔点墨,将各幅中白醉仙的笔迹一笔一划的描下来。一首诗顷刻变成了:“河势昆仑远,山形菡萏秋。谁有黄龙志,一气化九襄。夜月参天河,醉饮道天机。北疆恩仇在,万载千世追。殷鉴虽省人,难解世人痴。”诗中既有反贼杨虞卿的诗句,既有黄龙神刀、九襄道典的身影,难免不让人遐想万千。白醉仙被那人点了穴道,口不能言,身不能动,只能眼巴巴看着那女子描摹他的字体,一夜之间将他打为反贼,心中痛叹不已。
白醉仙的字体行、楷、草更异,那女子方才寻找之时费了极大地功夫。白醉仙即兴创作的诗句是以行书写就,所寻找的字体也必须以行书来写,那女子累极,极为紧张的描摹完成,那黑衣男子以内力将笔墨烘干,小心翼翼的塞到女子腰间,低声道:“时间紧迫,我们还要想想其他办法。”那女子点点头,低声道:“必须有一个人,想法和我们一样,容不得这件事发生。”那黑衣男子一阵沉思,随后惊道:“我想到了,这个人一定也是这般想法,虽是他不便出手,但是可以暗中相助。”旋即他定定道:“老尚书就交给你了,万事小心。我这便去别处走一趟。”旋即快步消失在房中,纵身一跃飞出城外。黑衣人将披风拉起,脚踩神行在夜雨中独行,长安街道上空寂无人,他极为灵敏的绕开所有巡夜的官兵,纵身一跃落入太尉府中。
四周已然空寂无人,只有李太尉房内灯火仍然亮着,显然是彻夜不眠,参详政事。那人不动声色的脚踩神行而去,步步迫近太尉房内。忽然,一道黑影从天而降,穿着一身漆黑官衣,上纹黑麟,腰间系着一把长剑,面如冠玉,黑须飘动,是个极为素雅的中年武者。他将路拦住,喝道:“何人!胆敢夜闯太尉府!你可知这是死罪!”
那黑衣人忙道:“先生,在下绝无冒犯太尉之罪,只是此事迫在眉睫,有要事与太尉相商,还请通传一声,寻个方便。”那官衣男子低声喝道:“若是要事,足可大大方方走入太尉府求见,哪里需要这般鬼鬼祟祟,你分明有意加害太尉!”那黑衣人忙道:“先生,我们曾见过面。我身份特殊,不能走正规渠道,还请先生见谅。”说罢黑衣人将披风从头上取下披在脑后,那官衣男子一看,登时一惊,惊道:“是你?!”
李太尉在房内听到动静,传来一声苍老之声,问道:“玄机,何人何事?”姜玄机官衣一凛,声色变得柔和了许多,忙道:“请稍等片刻,待我去给太尉通传一声。”说罢他走入房内,与李德裕低声耳语,李德裕听闻那人名字,登时身子一僵,颤声道:“玄机,快……快让他进来。”姜玄机点头回身,将那黑衣人迎进房内,瞧着四下无人,将门紧闭。
那黑衣人立在李德裕,并不下跪,低声道:“太尉,在下前来有事相商。”李德裕看着黑衣人的面容,登时全身发颤,惊道:“你就是……”那黑衣人点点头,说道:“是我,全国官吏都在通缉在下,实在不便表明身份,还请太尉见谅。”李德裕颤声道:“老夫问的不是这个,而是…”那黑衣人瞧着远处天空已经泛起鱼肚白,急切打断道:“太尉!此事事关朝廷大势走向!请太尉听我一言,如何?”
李德裕颤抖着身子,木讷的点了点头,坐在椅上,一身金红官袍都在微微发颤。黑衣人将自己的计划说了一通,又将其中利害简要说明。李德裕闻言一阵沉吟,凝眉不语,问向身后立着的姜玄机,问道:“玄机,你觉着呢?”姜玄机点点头,低声道:“如果真是如此,倒是可以一试,毕竟朝中三股势力成三角之势,一旦其中两个结合,最后遭殃的必定是我们。何况此事我们不便自己人动手出面,此人愿意代劳,自然是最干净不过了。”
李德裕旋即点点头,长眉一展,对着黑衣人说道:“就依你所言,需要的东西,我会安排玄机隐秘负责。”那黑衣人展颜一笑,说道:“太尉明白事理,在下感激不尽。”旋即他向外走去,李德裕从椅上站起,颤声道:“你又要走了?”黑衣人在门前一阵迟滞,回头道:“在下去办些事情,稍后便归来。”说罢脚踩神行,身影快步离开在太尉府中。李德裕与姜玄机跟在身后,看着黑衣人如移形换影一般消失在府上,李德裕叹了气,怅然若失,道:“怎么此人也会卷入到这事当中来,这事跟他无关啊,他……他不该这般……”姜玄机点点头,说道:“此人武功已经到了小宗师境界,出入长安守卫森严的各大官邸,如入无人之境,当真令人难以置信。”李德裕点点头,笑道:“玄机,依他所言,此事对太尉府有利无弊,只要做的干净,没什么问题。快去准备。”姜玄机点点头,提剑快步离去。李德裕望着黑衣人远去的方向,抚须深思,耐人寻味。
清晨,闵相府内已经忙的热火朝天,处处张灯结彩,李宗闵走到处处喜庆红艳的闺房内,看着尚方含丹正在一众侍女的围簇下画眉涂唇。长眉妙平齐,琼鼻若悬胆,花容带腮红,一身金纹红衣将她衬得分外动人,赤艳如火,如捧日之神女,仿若从天上而来,妙不可言。只是一双骄阳美目已是失去了往日的神色,失魂落魄,仿佛被抽走了灵魂,只剩一具行尸走肉。
侍女们见李宗闵走来,纷纷齐声弯腰,问候道:“老爷。”旋即一齐走出房门,将门紧闭。李宗闵看着镜中花容月貌之女,双手扶住她的双肩,叹道:“尚方………”尚方含丹抬起一双无神的双眸,看向李宗闵,挤出一抹惨笑,说道:“爹,女儿今天,好不好看。”李宗闵鼻子一酸,闭目点头,苦叹道:“好看,好看,尚方是世上最美的姑娘,没有人比的上你。”尚方含丹站起身来,滴滴清泪顺着脸颊流淌而下,将李宗闵保住,哭腔道:“爹,女儿就要走了,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女儿不孝,不能再在爹身边尽孝了。爹,你要多休息,保养身体,不要连夜赶政事,不要苛待自己,也不要总是数落哥哥……”
李宗闵老泪纵横,拍着她柔软如玉的背脊,叹道:“傻孩子,只是嫁到国县侯府去了,又不是见不到爹。去了婆家,别忘了娘家,多想着爹。”尚方含丹眼中清泪滚滚,哭声道:“爹,女儿这次去了,也怕是回不来了………”
李宗闵一阵动容,想到白重黎对尚方含丹觊觎已久,落在他手上,却是不太可能轻易放她回来,一时间心力交瘁,颤声苦叹,闭目叹道:“好孩子,你放心,爹会照顾自己的。”旋即他将尚方含丹轻轻推开,将她脸上的泪珠擦去,看着她痛心疾首,哭的撕心裂肺,忙安慰道:“傻丫头,不哭了。你画的妆真好看,不要把红妆也哭花了。”尚方含丹哭着点点头,挤出一抹笑容来,问道:“爹,哥哥……哥哥不来看看我吗?”
李宗闵闭目一叹,坐到一侧,叹道:“你哥哥有多疼你,你也知道。他容不得白重黎糟蹋你,不肯从前线回来,不喝这杯喜酒,也不认识那狗贼为亲。为父知道他心里难受,也没勉强他……”尚方含丹陪着李宗闵坐在一旁,靠在他怀里不住啜泣。
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还未等李宗闵等人答应,赫连赤已经推门而入,看着父女二人一番话别,暗中冷笑一声,半跪在地,说道:“相爷,小姐,时辰到了,该起轿了。”李宗闵冷哼一声,心头暴怒,但仍是无可奈何的点点头,看着一众侍女给尚方含丹盖上盖头,被媒婆背出房去。
闵相府前,媒婆背着盖着盖头的新娘走进花轿中,赫连赤为了万无一失,掀开她盖头去看。见并无异样不妥,这才冷笑一声,将盖头放下,示意启程。张元淳躺在软轿上,被人抬着与赫连赤并肩而行,无数国县侯府门下武者护卫花轿,缓缓而行,四周百姓夹道欢庆,扬起红花,唢呐喇叭齐鸣,爆竹升空,生生震耳,欢歌笑语,迎送花轿。李宗闵站在门前看着花轿远去,一阵动容,哀叹不已。
花轿徐徐而行,远端一辆极为普通的马车看着花轿远去,不动声色的离去,朝着相反方向驶去。
李北殷穿着一件白金古袍,脚踩擒龙神行,在人群中化身金光,疯狂穿梭,片叶不沾衣。
待花轿离开人群稠密之处,赫连赤四下观望,谨防有人跟踪,李北殷见势不妙,无法再跟下去,长眉一皱,躲到一侧无人深巷当中,手中擒龙隔空手金光一闪,将一名落单在后的侍卫吸到深巷之中,整套动作极其迅捷,干净利落,并未惊扰一人。李北殷手出一道擒龙分金指,飞快点了他身上穴道,一爪扣在他脖颈处,喝道:“相府花轿会经过哪里!说不说!”那官兵平日里欺行霸市,无恶不作,却是个贪生怕死之辈,也识得魔教教主的面容,当即被魔王吓得魂飞魄散,忙道:“你你是李”李北殷狠狠用劲扣住他咽喉,冷声道:“你说不说。”那官兵当即全身痉挛忙喊道:“我说,我说!这花轿会经过洛水石桥。”李北殷凝眉沉思,当即将他打昏过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