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回声声呼唤难再还上
众人回到天方曲靖分坛,已是一日之后。曲靖旧称宁州郡,位于云南东北部,与大理遥相呼应,当年教主段明发从大理失踪,无处可寻,天、龙两部又出宫寻找李北殷,金凤密使寡不敌众,只得带领门人远走曲靖,重开分坛。
这天方曲靖分坛势力却是教内最大的一支分派,不但门下广纳教徒,人数众多,在云贵武林一带也是声名鹊起。其总坛‘天凤宫’也是气派非凡,丝毫不逊色于大理凤仪总坛。
曾素懿与李北殷两人多日不见,思念深切,便拉着李北殷到自己房内,要他将来龙去脉说个清楚。
李北殷讲得绘声绘色,曾素懿听到他身犯险境,将岑元秀一把拖出水牢,自己反倒险些死在地底,忍不住骂道:“好儿子,你心肠好婆婆不反对,可是有时候显得酸文迂腐,那臭丫头是昆仑派的人,她爹又是朝廷的大员,是咱们的死对头,你何必待她这么好。”
李北殷笑了笑道:“婆婆,男子汉大丈夫顶天立地,天经地义的要照顾女子,让着女子。不要说元秀与我几经生死,就是极普通极寻常的女子,我也会救她。你说若是我不管不顾,自私自利自己逃命,就是活了下来,恐怕一生都要歉疚不已,心里始终堵着块大石头。你说是不是。”
曾素懿皱眉道:“是才怪!婆婆又不是瞎子,又不是看不出,你分明……”
李北殷淡笑一声,随即打断道:“好了婆婆,如今我已经从地牢中死里逃生,元秀也与我分开了。只是不知道她有没有逃出地牢。我沿路扔下了不少干粮,若是她没能从地牢中走出,也不至于饿死。”
那曾素懿秀眉颦蹙,忽然怒道:“臭丫头不男不女,不三不四的,你这般在意她?!”
每次提到元秀女扮男装的事,曾素懿就气不打一处来,频频发火。要知曾素懿混迹江湖已有二十年,机智过人,怎么会无缘无故的频频动怒?李北殷觉着疑惑,便忍不住问道:“婆婆,能告诉我你为何对元秀这么恼怒么。”
曾素懿眉眼微颤,有些动容,长长出了一口气,叹道:“想必法姐姐把我过去的事,也都说与你听了吧?”
李北殷想了想,摇头道:“那倒没有,婶婶只说那负心人叫袁太初,是昆仑派门人,你们八人曾齐聚麒麟总坛,别的再没说。可这到底是怎么一档子事。”
听到袁太初这个名字,曾素懿却更是气的气息大乱,胸膛一起一伏,李北殷忙道:“婆婆不要动气,若是不想提,我不问就是了。”
曾素懿苦笑摇头,一声低声幽叹,拉着他坐在身边,有些追思的望着远处,叹道:“都是过去的事了,婆婆不再对他有怨言,只是在气自己,怎么这么久了,还是忘不掉那人,忘不掉那些事。”
李北殷见婆婆眼中藏着泪花,面色变得难看极了,忙道:“婆婆,我不问了,你不要哭。”
曾素懿含着泪,强抹出一记笑容,摸着李北殷的头发,说道:“都是过去的事了,有什么不能提的,婆婆便说与你听。那都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婆婆一直藏在心底,从未与别人说过,只怕别人嘲笑我,欺负我,我……”
李北殷怒道:“谁敢欺负侮辱婆婆!看我不把他牙一颗颗拔光了。”
曾素懿心里一暖,笑着叹了口气,淡淡道:“婆婆一生无子无女,丈夫又离我而去,也便只有你这个孩子待我好。”
随即她望着窗外幽幽道:“婆婆娘家在‘九毒门’,也是算是云贵一带武林名门,以毒术与剑术闻名,婆婆的娘亲就是九毒门当时的门主,从小婆婆就随着娘亲学习毒术,传以《九毒宝典》,将来便是要接过门主衣钵,继续统率九毒门的。”
李北殷道:“婆婆竟然是九毒门的后人,难怪江湖人都称婆婆是‘九毒仙手’。”
曾素懿苦笑道:“九毒是继承而来,仙手却是后来传出的。婆婆年轻时候性子急,下手没轻重,每每与江湖人争斗出招极狠,非死即伤。慢慢江湖上就传出了‘逢人不逢曾素懿’的名声。婆婆当然气急了,在九毒门里每日炼制毒蛊,修炼毒功,发誓若是捉到那人,便让他死的万般难看!后来婆婆独自一人闯荡江湖,早就把这事忘在脑后,婆婆以毒术驰骋江湖,逢人交手多以毒功伤人,终于一日,在酒楼遇到一个道士模样的人,他问我是不是九毒门的人,婆婆瞧他虽是生的俊俏,但满面怒容,便不理他,独自离开。婆婆骑马到哪里,那人便跟到哪里,端是令我好生不爽,便回头问他‘你要一直跟到什么时候’,那人却说‘你是九毒门的人,跟着你便能寻到曾素懿’。婆婆当时觉着奇怪,心想江湖上的人巴不得离婆婆远些,哪有这般蠢的人还到处寻我,于是问他寻曾素懿作甚,他说他是昆仑弟子,他师弟便是中了我‘紫金蜈蚣毒’,性命垂危,才四处寻找。”
李北殷惊道:“那人便是袁太初?”
曾素懿微微失神,眼神有些幽怨,点点头,接着说道:“不错,那便是他………婆婆当时年轻,喜欢玩闹,就告诉他实情,他自然向我求药,我便说‘救你师弟不是不可以,但必须你自己服毒,换你师弟性命。’其实婆婆本是想以此吓唬他,让他滚得远一点,别来烦我,谁知道那人闷不做声呆呆站了半天,最后一把将手伸到毒鼎中,任由蜈蚣咬伤。婆婆当时那里见过这般愚笨的人,吓得立马扔下一瓶金丹,骑马便走了。可越走越觉得心里不是滋味,九毒门虽是以毒功独步天下,但从不失信于人,那人又是昆仑弟子,无缘无故死在我手里,怕是会给门派招惹是非,便又勒马回到原地,却见他被一伙麒麟教的人围得水泄不通,要将他捉走,婆婆当时就来了气,心想岂有人能从我手上把人掳走,便上去看个究竟,见那人已是被毒气攻心,一伙麒麟教的人竟是为了救他,将他带走。”
李北殷微微一怔,心道:“人人都说麒麟教是邪教,是魔人,可谁又知道这一教的人往往心念慈悲,救人济世,从不计较门派之见,世人的眼光与说法,是否太偏激了些。”
曾素懿继续说道:“婆婆觉着奇怪,又看见那伙人捉了一男一女,男的穿龙门道袍,正气斐然,女的聪慧清美,娇丽无限,却都是被打伤致昏,当下心惊不已,以为这教是打着救人的旗号,实则害人,当下怒火滔天,便与这伙人动起手来,谁知那为首的人武功奇高,一招便将我制服,一齐捉到凤仪宫去。后来知道,那制服我的人,便是段教主,而一同被捉走的一男一女,便是你爹和你娘。”
李北殷惊道:“我爹娘?是了,婶婶说过的,我爹娘本不是本教中人,与婆婆一样,都是落在了段教主手上。”他随即心想:“这段教主的武功,到底高深到了何种地步,江湖上到处都是他纵横无敌的传闻。他二十年前便能将深得沈爷爷真传的爹爹制服,更一招便将修炼九毒宝典的婆婆拿下………二十年前便有此神功,若是他有幸活到今日,修为简直难以想象。”
曾素懿幽幽道:“婆婆与你爹娘,还有袁……还有那人一齐被捉到凤仪宫,本以为落在了魔教手上,不死也要受尽折磨。谁知那段教主竟然好生招待我们,还与你爹他们称兄道弟,颇有古孟尝君之风尚,我们虽都听闻天方教名声不甚,但日子久下来,却都对这段教主心底钦佩不已。”
“那人被三只紫金蜈蚣咬伤,病入膏肓,婆婆为他诊治终是好些了,但无奈金丹不足,无以配药,便要用送他的那瓶金丹。谁知这笨人死活不肯,说那金丹是救他师弟性命的,婆婆骂他‘你人都快死了,还顾得什么鬼师弟’,便要强夺,谁知那人却呜呜哭了起来,说他师弟生平可怜,就没过过一天好日子,若是真就这么死了,他会内疚一生。婆婆哪里见过一个大男人那么伤心的哭,当时就心软了下来,不再逼他。后来还是段教主吩咐他麾下‘金凤密使’四处寻药,才算是将他半条命救了回来。”
李北殷奇道:“半条命,此话怎讲?”
曾素懿道:“这紫金蜈蚣的毒虽不是毒性最强,但却是最深的,极难根治,只有以九毒门独门金丹才能治愈,可这金丹所需的一味药,唯有九毒门后山禁地中的‘血灵芝’才能根除,只是当时段教主虽是对我等礼让有加,但却不许我等离开凤仪宫。何况那人被三只蜈蚣咬伤,若是仗着昆仑紫薇神功护体,早就命丧黄泉了。”
李北殷道:“那后来呢,后来婆婆又怎么和他………”
曾素懿白肤举霞,低声道:“后来他病好了很多,知道这里是天方教,大发雷霆,说他是昆仑弟子,怎么能受魔人恩惠。说着就要闯出宫去,却被段教主拦了下来,段教主也不强留他,只说若是那人能接他十招,不但恩怨一笔勾销,还放他下山去,绝不阻拦。可他虽是昆仑弟子,深得昆仑神功真传,但哪里是段教主这样百年难逢的武学天才,何况他体内毒性未消,不到五招便败下阵来。他恳请段教主就此了结他的性命,他实在不愿受魔人恩惠。段教主却非常欣喜,说他天资极高,是武学奇才,且性子耿直不阿,折在自己手里实在可惜,并不杀他。他却是一声不吭,说什么都不肯低头,你爹他们都去劝他,反被他轰了出来,婆婆实在看不过眼,一肚子火便走过去骂他‘你技不如人,输了便是输了,段教主不杀你,便是不杀之恩,你既然欠了人家,难道不该报答吗。’其实婆婆也只是一时气急,才走过去骂他两句,让他闭嘴保命。但没想到,他谁的话都听不进去,却唯独听我的话,不但向段教主鞠躬道歉,还乖乖的回房里休息,自那天起对婆婆的话言听计从,胃口也好了很多………”
李北殷却是听到有些动容,他动情的握了握婆婆如玉的手背,说道:“婆婆生的这般美艳,又待他那般好,换作是谁,都会对婆婆动心吧。”
曾素懿苦笑摇头,将李北殷的手握住,接着道:“后来他也便信守诺言,留在凤仪宫中,日子久了,婆婆发现他也并非只是笨笨拙拙,只是不善言辞,实则是个温柔细心的人。婆婆年轻时候喜欢胡闹,听说段教主有一把神兵叫做‘神哭铁骨令’,就偷偷溜进段教主的兵器库中,拿出来把玩,谁知道那‘神哭铁骨令’上悬挂着五把困龙刺,婆婆毒术虽高但内功欠佳,当下被那困龙刺划破,那困龙刺奇异无比,若是见血便刺进人体内,封住奇经八脉,根本动弹不得。后来婆婆昏倒在兵器库里,段教主带着人赶来时候我已经倒在血泊里。待我醒来已经是七天之后,我依稀记得那是个早晨,阳光撒了进来,我见到的第一个人,便是那个笨手笨脚的家伙,他为了照顾我七天七夜没合过眼,手上全是血泡,都是熬药时候被烫出来的,婆婆醒来还是骂他,骂他笨手笨脚的只会添乱,结果骂着骂着就哭起鼻子………”
李北殷本是对那忘恩负义的袁太初毫无好感,可听到这里却觉着又心酸有奇怪,心道:“看样子他必然是极喜爱婆婆的,不想是虚浮薄情之人,可他为什么会后来将婆婆狠心抛弃。”
曾素懿抹了一把眼泪,笑道:“婆婆醒来后,段教主和你爹娘他们都来看望我,我本以为段教主会把我臭骂一顿,谁知那日众人都是喜笑颜开。原来那时你爹娘已经定亲,准备喜结良缘,婆婆高兴坏了,抱着你娘左亲一下右亲一下。婆婆是极少哭的,可那日却不知为何,抱着你娘哇哇大哭起来,心里难过极了。”
李北殷叹道:“婆婆和我娘,原来感情这么好。”
曾素懿笑了笑,道:“婆婆本以为,自己是这世上最捣蛋最胡闹的女子,遇到你娘之后,真觉得找到了亲姐妹。那段日子我和你娘养了一只小白猫,就拿燕窝喂它,不知祸害了后厨多少美食;你娘说要你爹练功伤了身子,我们俩跑到炼丹房去炼丹,却惹出了一场大火,搞得凤仪宫乌烟瘴气………”
两人都是哈哈大笑,李北殷笑着笑着,却痛苦随即捂住了嘴巴,忍着泪笑道:“婆婆。我求你了,别提我娘,我心里疼……怕绷不住了。”
曾素懿泪眼汪汪的把李北殷搂在怀里,说道:“孩子,你真不幸,你娘是这世上最灵秀最惹人喜爱的姑娘,见过她的人,没有一个不喜欢她,你是她的儿子,却没缘分见她一眼。”
李北殷叹了口气,幽幽道:“我现在能明白,我爹为什么十年来,一句都不提我娘了。”
曾素懿抿嘴笑了笑,道:“当年还是段教主和圣女姐姐亲自为你爹娘举办了婚礼,那时不仅有婆婆和那人,还有楚密使和官扶瓴也在府上。那时我们八个人齐聚在凤仪宫,都是青春年少,醉酒狂歌,段教主也是信马由缰,从不阻拦,那算是我们八人一生中最美好的一段时间。那时,我们四姐妹关系极好,身边又都有心仪之人,也就是那段时间,你娘成了亲怀了你,楚征南与官扶瓴也算是打开了心结,即将走到一起。于是他们都来给那笨人说情,婆婆当时哪里想过要嫁人,羞得不敢见人。后来有一日,段教主与那笨人不欢而散,我心里急坏了,便跑去问他发生了什么,他却背了一个包裹,提了一口剑,从大雨中离去,婆婆就一边哭一边跑去问他怎么了,他什么都没说,只问我愿不愿意跟他走。”
李北殷问道:“那婆婆就跟他走了?”
曾素懿摇摇头,道:“婆婆舍不得你娘,舍不得你婶婶他们,就看着他离开凤仪宫,再也没回来。但不知道为什么,从那日起,我一天看不到那个傻小子,心里就难过的很,看到你爹娘,看到教主和圣女,看到楚密使和官扶瓴,他们都成双成对,我就偷偷躲到房间里去哭,后来才明白,我是舍不得那个傻傻笨笨的人了。”
“后来有一天,婆婆再也忍不住思念之情,就去向教主和你爹他们辞行,要去找他。教主和楚密使当时都动了气,原来是教主惜那人才华,要留他入教任职,一同创就大业,可他自幼在昆仑长大,哪里忘得了师门祖训,当下便和众人交恶,一气之下便离宫而去。教主也没阻止他,还是因为惜才,他体内余毒未清,凤仪宫内尚无可以为他根治的灵药,倒不如让他回到昆仑山,以雪莲解毒。教主说婆婆去寻他也可以,但前提是我必须入教,寻到那人必须将他带回凤仪宫,婆婆当时也是气盛,也便就此入了麒麟教,与教主击掌为盟,立下誓言。教主本就不欲我去寻那笨人,暗地里四处阻止,婆婆寻不到行李和干粮,甚至连匹马都没有,就牵了一头小毛驴,偷偷离去。可婆婆不后悔!我想就是连这匹小毛驴都没了,我还有双腿,就是走遍了千山万水,也要把那笨人找回来。”
“婆婆像无头苍蝇一样在街上四处游荡,不知道去哪里才能找得到他,没饭吃没水喝,还把那小毛驴饿的哇哇叫。就这么一连在昆仑山下游荡了十天,终于是熬不住了,那夜里下了一场大雨,婆婆就躲在草芦里,越想越委屈,怎么都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要为了那个笨人这么委屈自己,就又哭了起来。黑夜里忽然走进一个人,拿了烧鸡和酒,我一看竟然真是那笨人,还以为自己淋了雨发了烧,出了幻觉。那人笨的很,就这么握着我的手,陪我一起哭。后来我才听他说,原来他早就在山下住了许久,打我到这小城第一日起被他看到了,可他不愿意见我,怕自己会这么心软,随我回到麒麟教去,会愧对师门,就想等我熬不住了,自己离去。可一连十日,他也终于绷不住了,才肯来见我。”
房内一阵寂静,李北殷叹道:“他也是个苦命的人,与我爹一样,都是在师门与情义的夹缝里求生。婆婆,那后来呢。”
曾素懿叹道:“后来,后来婆婆就与他一齐在昆仑山下的小镇里住了下来,他虽是一直照顾婆婆,但发乎情止乎礼,婆婆能感觉到他有意在保持距离,我气急了,就骂他‘懦夫’,骂他是‘胆小鬼’,骂他连和我在一起的勇气都没有。谁知道他一个大男人,竟然又哭了起来,我问他为什么哭,他却怎么都不肯说。”
李北殷心道:“这人不善言辞,是那种心底有话也只会藏着掖着的人,婆婆性子直爽,却没想到爱上了这样一个闷葫芦。”
曾素懿道:“后来一连三天,他一见到我就哭,我就又动了气,说你若是不愿见我,我走就是了,何必这样逼我。婆婆伤心极了,就牵了那小毛驴,走到镇门口,那笨人却又从后面跑了过来,说他舍不得。婆婆动了真怒,一边哭一边骂他,让他滚,然后独自一人牵着小毛驴要走。谁知那笨人却一把将小毛驴揪着尾巴拖回了家,婆婆坐在上面一点办法都没有。我那时才知道,原来他武功那么高,可初见时他向我求药,却不逼我不迫我。”
李北殷惊道:“原来!原来他初次见到婆婆的时候,就爱上婆婆了?!”
曾素懿脸色微红,摇摇头道:“究竟是不是那样,恐怕也只有按笨人自己心里知道了。后来婆婆还是哭闹着要走,终于一天,那笨人夜里来婆婆房里,浑身浇得湿透了,婆婆骂他‘就算你再怎么作践自己,我都不会原谅你!’可那笨人………那笨人就一把我扑倒在床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