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过道都是福尔马林的味道，这种味道总是让我想起恐怖电影里停尸房中浸泡尸体用的防腐剂。也许这个比喻并不恰当，但我总是觉得住院和被泡在防腐剂里没什么区别。
护士为我打开门，病房很干净，水果、花篮以及包装相当精致的礼品盒都被整齐地堆放在房间的角落里，门的对面是半开放的阳台，她安静地坐在床上看着窗户外面。我虽然每天晚上都能听见她的声音，但是我还是第一次看见她本人。二十五六岁的样子，不算漂亮，但是却很耐看，眼睛在阳光下很漂亮，鼻子小小的一个，脸上稍微有些婴儿肥，总之很难把声音和本人联系在一起。她似乎是察觉到了进门的我，转过头来跟我打招呼。
“很高兴见到你，但是很抱歉自己现在是这种状态。”她似乎很高兴，她嗤嗤地笑着“昨天听同事说过了，跑到广播大楼下的听众什么的。没想到我还是有听众的，我一直以为没人关心我的节目来着，毕竟以前一直是我自己一个人在讲故事罢了。在生病的时候能知道自己其实是有听众的，作为主持人其实还是蛮开心的。不过没必要那么拼命，听说当时在楼下满头大汗来着。”
“因为在电台里听到了你生病辞职的消息，总觉得作为听众，接受了你那么多的恩惠，不来探望一下实在是有愧于心。”这样的会面对我来说实在是有些突兀，我低头道歉，“我总是喜欢头脑发热做一些傻事。不好意思，给你添麻烦了。”
“谈不上什么麻烦，有人来探望我，我其实还挺开心的。在现实中见到我是什么样的感觉呢？看你也不像是很开心的样子，难道对现实的我很失望吗？”她歪了歪头，“我虽然算不上漂亮，但是也绝对算不上难看吧？”
“没有，只是一时半会儿很难把声音和本人联系起来。”我有些不好意思。
“确实很多同事也是这么说的，说我的声音和本人完全不匹配来着，不过聊上两句你应该就会习惯了。”她朝我伸出手示意我坐到她旁边。
我注意到她露出的手臂上有许多注射器和吊水针孔留下的痕迹。
“病情怎么样？”我有些迟疑，但最后还是开了口。
“老实说我也没办法具体告诉你什么，因为我自己也完全不了解自己到底得了什么病。医生那边的专业术语我不太能理解，但是应该是遗传病的一种。”她挽起病服的袖子，完全露出胳膊，我才看见她右边上臂裹着厚厚的绷带，“之前喝水的时候发现的，即使是滚烫的热水浇在身上也完全没有任何感觉，似乎身体已经完全丧失了对于温度的认知。医生说继续发展下去的话，整个身体的温度就会乱套，最后草草结束生命。”
“有治疗的办法么？”我陷入沉默。
“坦白说一句，只是时间问题而已。”她很平静地说出答案，仿佛此时此刻躺在病床上的并不是她自己，“但是时间取决于我自己，如果我自己能小心一点的话，大概能活得久一点。”
“还有机会继续当主持人么？”我看着她放下袖子，布料一点点遮住皮肤。
“大概是没机会了，剩下的日子里估计是脱离不了空调了，不能流汗，也不能吃冰激凌，就呆在这种地方，再也感受不到温暖，最后就在这种地方消逝。每天半夜睁开眼睛的时候，时常觉得自己的皮肤与血肉如同在冬日的阳光下逐渐融化一样，现实大概也是这样的吧。
其实，我自己倒是无所谓这些事情。大学毕业的时候觉得自己不能就这样在社会中沦陷，依靠父亲的帮助创办了这个节目，然后一步一步做到今天这种地步，只是因为没能亲眼见到它发展到梦想中的样子有些遗憾。在电台里讲了那么多的故事，无非是希望把自己的温暖分享给别人，也只是希望有一天自己也能够感受到他人的温暖。
我有时候也会这么想：如果冬天里落下的雪花是温暖的，哪怕只有一次，能够看到温暖的冬日之雪，就这样融化在这温暖里也是可以接受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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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能看见人们身上的“温度”，但是我没办法去改变它们。世间万物皆有“温度”，但是我没办法去改变发生在他们身上的痛苦。成为“代理人”对我而言是一次机会，但是看到的越多，越是会对自己的无能为力感到自责。
“如果说代理人是背负着枷锁行走的规则修正者，那么妖怪就是背负着使命的规则制定者。”溟撬开啤酒盖，把整瓶啤酒倒在我脑袋上，“凛冬，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就发现了，你的思维方式简直不属于人类，所以你不适合当代理人，你更像一个妖怪。”
“我要怎么做才能救她？”冰冷的液体顺着脖子一路流进衣领。
“我这么做是希望你清醒一点，你没办法救她，即使是妖怪想要控制一个人类‘此世’全身的温度都需要时间，何况你只是一个‘代理人’。”溟把已经空掉的啤酒瓶扔进垃圾桶。
“也就是说妖怪就可以做到么？”
“舍弃‘此世’的一切，完全成为‘彼世’的一部分，这是人类变成妖怪的途径，但是即使你变成了妖怪，她也等不到你能救她的那一天。”溟把毛巾扔给我。
“温暖之雪是真实存在的吗？”
“如果是‘温度’与雪的妖怪，当然可以做到。”溟的回答似乎早就已经准备好了。
那个时候酒吧的外面下起了雪，音响里是中岛美嘉的《雪の華》，那些“温度”就那样坦然地落在我的面前，我伸出手，我能感觉到它们在努力向我靠近，但是那种蜗牛爬行般的速度让我们之间的距离遥不可及。
我是“温度”与雪的代理人——凛冬，也是“温度”与雪的妖怪——凛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