疗养院的人不多,医护人员则更少,活动的时间相当自由。
整个疗养大楼划分为几个层次。一层大厅是接待疗养人员的地方,零碎地摆放着几张紫色单人沙发,坐在沙发上抬头向上看,可以直接看到顶上的玻璃,二楼则是餐厅,三楼是会议室,四楼以上则是疗养人员休养的地方。雨住在疗养大楼的顶层——十六层,从窗户望出去可以看到这个海滨小城的全景。
疗养大楼的右边就是医护人员工作的健康中心,雨每隔几周就会去做一次心理检查,疗养大楼的左边则是可以供人们活动的巨大操场,可惜平常并没有什么人喜欢在这边活动,后面靠着一座叫不上名字的山,从正大门出门,经过一个红绿灯路口往前走一千九百九十七步就可以看到大海、港口以及海上的岛屿。
雨把她的情况告诉了她在这里的主治医生,主治医生也无法给出确切的答复,只是让雨自己多活动活动。他说,他无法给雨的失忆症下一种确切的定义,雨的大脑很健康,所以不存在物理上的受损,雨的性格也很开朗,经过沟通,他也并不认为雨的精神层面上有什么疾病。他让雨在这里住下,失忆症应该就会慢慢好转。
雨在吃完晚饭后很喜欢去海边散步。夜晚,蓝灰色的海水黯淡得像枯萎的星星,大块大块的碎石散落在沙地里,腐朽的树木匍匐在岸边,沙砾里的碎玻璃屑影影绰绰。远方山丘上的灯光变换着各种颜色,就像瞳孔里旋转的彩虹。海上的星星似乎与内陆的不同,你可以清晰地看到哪个是天秤座,哪个是天蝎座,看这些星座在夜空中构成一幅幅美妙的图景。
路边昏黄的灯光相当小气,只能照亮雨身上的格子衬衣,我只能靠在边上陷在外围的阴影里。
“溟,你知道吗?自由活动的时候,每个人都穿着便服,我甚至无法分清哪些是疗养人员哪些是医护人员了。这里的每一个人都过得很愉快,他们在这里忘却了烦恼、忘却了疼痛、甚至忘却了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但是这些他们能够随意丢弃的东西却像跗骨之蛆一样烙印在我的身体里。明明我才是失忆的那一个。”
“我把这些跟我的主治医生讲过了。他跟我说,我从某些层面上来说是一个没有任何疾病的正常人,而我在这里疗养的目的是达到外面那些人们所期望的正常。疗养院里的人同我一样,不是他们忘记了,只是他们必须学会去接受。”
“对我来说,母亲的身影已经在我的记忆里模糊,父亲的身影只剩下零碎的一点点,我明明上周才见过父亲,现在却只能记起来他穿的那套黑色西装,所以如果有一个穿着黑色西装的人来探望我喊我女儿,我可能也会毫不犹豫地接受吧。”
“溟,对我来说你是最特殊的存在,无论在什么地方,只要我一转身就能看见你。只有你能时时刻刻地陪着我,只有你我不会忘记。我现在还勉强能够想起一周之内的事情,以后这个周期可能会更短,一天,一小时,一分钟,甚至是一秒。所以别离开我的身边,我还不想忘记你。如果最后我忘了,你也不能忘,你要记得提醒我,对我说你自己的名字,呼唤我的名字。”
“从现在开始,我要把在这里的每一天都用画笔记录下来,所以请你记住这个地方、记住这些画、记住我的名字、记住我在你身边活过。”
她说完这些话后在路灯下朝我张开双手,用双手拽住我的袖子,将我扯进灯光里,我能看见她的影子在灯光下紧紧地靠着我的影子,像是纠缠的比翼鸟。
“真希望会是永远。”
“永远。”我答道。
她挽起我的胳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淅淅沥沥的雨丝润湿了她的发梢。
“继续向下面走吧。”
“那边没路。”
“我说走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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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周末的时候,医生建议我加入兴趣班。为了丰富疗养院的娱乐生活,人们创立了各式各样的兴趣班。我本来不太想参与这类的活动,因为疗养院大多都是些上了年纪的老人,医护人员是没法参与兴趣班的。我问溟,他只说我喜欢就好。正好父亲这周将我在家里的画作连同绘画工具都寄了过来,所以我最后还是加入了绘画的兴趣班,班长是一名七十多岁的老人,为了欢迎我的加入还举办了特殊的欢迎会。老人们决定为我举办一个个人画展来作为我加入的回报,我作为年轻人自然需要贡献自己的力量,除了从以往的画作中精心挑选的颜色鲜艳的风景画,我还加入几幅全新的以疗养院附近的景色为主题的作品——《港口码头》、《大海》、《灯火映照的群山》。
画展的结果相当不错,几乎整个疗养院的人们都来参观了我的作品,我还和参观者们进行了一番友好的交流。我获得了绘画兴趣班成员们的集体夸奖,这种感觉让我想起了小时候取得好成绩的时候被老师们表扬的场景。通过绘画这一手段,我成功融入了这里。总的来说,这里的人们相当友善,我已经开始渐渐适应这里的环境。在这里,有人们的鼓励,有溟的陪伴,我开始恢复对自己的信心,似乎走出这里只是时间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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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溟,你觉得怎么样?”雨将调好的蓝灰色颜料大块大块地涂在画布上。
“很漂亮。”
“我需要更加具体的建议,不是要你阿谀奉承。”雨不满地拍了拍桌子。
“这里,一座岛屿,怎么样?”我给出了进一步的建议。
“还有呢?”
“碎石,树木,星星,路灯。”我点了点画布。
“很好。”雨满意地点了点头。
“其实你忘了,对么?”我盯着她。
“撒,谁知道呢?”她扭过头。
“需要我帮忙吗?”我问。
“帮我把那边的工具都搬过来就行了。”她假装岔开话题。
“还有呢?”
“那去给我洗一些水果。”她还是想支开我。
“还有呢?”我叹了口气。
“在这张纸上写你认为你应该写的东西,然后闭嘴。”她最后还是扯过一张纸扔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