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生命从女人的身体分娩和剥离都会带来疼痛，但这是绝然不同的疼痛，区别在于一个生，一个死，女人就是在这两种疼痛中成熟的。

杨文静:那不能来到这世界的生命的种子？在这生命不能合法地来到这世上的时侯，他确实只能是一种如覆盖在皮肤的污垢一样，被刮掉。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虽然是冬天，杨文静穿的衣服也渐渐大件，因为前些时日她的身材还很胖，所以大家也没怎么留意她的变化。只是，她没有去查环，学校的妇女主任和她说了几次。她知道自己必须做出决定了。

那个晚上，当丈夫廖伟志对她说：“还是去医院做个人流吧！”她的心，莫名的痛。似乎再一次把自己的命运放在了一个不安的位置。她不知道，迎接她的未来会是什么。

她转过身去，小声地抽泣起来。廖伟志从背后抱住了她说：“大家有工作的都只能生一个小孩，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啊！如果生下来，把自己努力了那么久的工作丢了，确实划不来啊！”

“那么，无论以后发生什么，你都不后悔今天的决定吗？”杨文静停止了哭泣问道。

“我为什么会后悔呢？”廖伟志有些不解地说道。

“那好吧，那我周未就上县院把它做了。”杨文静下定决心地说道。

“妈妈说了，敢生多个不敢做一个，所以，我叫她给你准备了补身体的东西，你不要有顾虑。”廖伟志安慰着。

“这不是身体的问题，是心灵，是女人心灵的问题。”杨文静声音有些颤抖着说。

那个晚上，杨文静辗转反侧无法入眠。

第二天是星期五，杨文静和学校请了假回了娘家蓝田一趟。她把情况和妈妈听了之后，杨文静妈妈沉吟了一会儿说：“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啊？当初大家都盼着你能从农村走出去，过上城里的生活。现在做了稳定的教师，不能生二胎，这是国家的政策，谁也没办法啊！”

杨文静其实也知道，无论和谁说，都会是这样的结果。如果谁敢顶着这风头让她偷生了，那后果可能还是自己把工作丢了，还要连累学校的领导。

一个人去做一件事之前，经过了多方的征询意见之后，再去做，其实并不是不敢去做这件事，而是为了让自己从心里承认这样做对于当时确实是最好的选择而已。致于以后，以后会是怎样，谁也不知道，也想不到那么远了。

在妈妈家过了一晚，杨文静一个人坐车到了县城的医院。廖伟志打了电话，要上去陪她，杨文静拒绝了。她让廖伟志来接她回家就可以了。不是她真的那么坚强，而是，有时，有些事旁人的安慰只是一种心理作用，起不来真正的作用，也改变不了什么。

当杨文静被推进产房的时侯，她的心被一种时代的刀在身上划来划去。在那个有可能，有机会到来这个世界的肚子里的胚胎，不久就要离开母体，只以一个希望的幻影留在杨文静曾经的生命里的时侯，杨文静忽然想起了《骆驼祥子》中的祥子。她不知道，她自己的理想在时代的洪流中会走向何方，她只是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感伤，打断了她童年和兄长一起成长的记忆，把她的小孩放置在了一个孤单的童年时光中。

医生到底有没有上麻药，杨文静不知道，因为在她躺在产床上而不是生小孩的那一刻起，她像一位被放在了砧板上的肉有一种任人宰割的感觉。

医生用器械把她的下阴张开，然后，子宫的位置一阵阵锥心的疼痛传遍全身，她听见子宫那里被一个什么东西刮来刮去，好象要刮掉一层泥垢，是泥垢吗？那不能来到这世界的生命的种子？在这生命不能合法地来到这世上的时侯，他确实只能是一种如覆盖在皮肤的污垢一样，被刮掉，但是人却不能不受这种和另一个生命剥离躯体的疼痛。

在这无法抑制的疼痛中，杨文静听到一个撕心裂肺的哭声在那并不大的床房里响起。这哭声穿过耳膜直达她的心脏。她甚至预感到这是一种无奈并会从躯体向生命蔓延的疼痛，甚至钻进婚姻里，在人略感幸福美满的时侯撕咬着日子的光洁和亮丽。伴着疼痛的哭喊之后，杨文静的眼泪涌出眼眶从眼角向耳朵流去，她闭上双眼，停止了哭喊。

廖伟志把脸色泛青的杨文静扶上车的时侯，他似乎在一瞬间认识了天下所有的母亲，更认识了新时代那不能自由生育的中国体制内的女性母亲。

虽然杨文静和廖伟志经过商量后的行为并没有得到家婆的认可，但是，家婆还是在一边责骂和唠叨中为杨文静做了许多女人坐小月子应该做的事。

家婆在镇上买来的客家酿黄酒煲姜汤，并配以土鸡，给杨文静补身体。这样杨文静虽然只能休三天，但是加上星期天就是四天，杨文静在家躺了三天，与其说她在床上休息，不如说她一个要躲着思考人生，思考生命，也思考儿女和她那份从农村拼力争取而来的稳定的教师的工作。

那几天里，杨文静几乎没有说什么话，而家婆却一直不断地重复地说着：“其实生多一个更好，那个工作不要也罢，我们生几个在农村不是一样把小孩养大了！而且这人流多伤身体呢！真不知道你们年轻人是怎么想的。”

“生多一个，我家廖翔也有个伴啊，再说了，不怀也怀上了，这是一种缘份。这个时代也不知道怎么了，只准生一个，两个人才生一个小孩，真不知道这世道怎么回事。……”

家婆这不停地念叨，倒让杨文静更看清了自己的内心，看清了这似乎是无可奈何，也似乎是丈夫最终的决定。这种决定也将迫使她真正要迎接一种新的生活方式。那就是更西方的方式，而不是中国传统文化里的生活方式了。

但传统里的血缘之亲，传统里的重男轻女，传统里的风俗，都实实地贴在生活里，揉进每一个日子里，只有廖翔钢琴声引领着杨文静走向那在传统文化的土壤里潜滋暗长的西方文化的情愫。

就在这休息的几天时间里，杨文静暗暗下了一个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