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儿走后,月儿又等了许久,打更的家丁敲了两下梆子,这才打开门进去。
寒风突然刮了起来,竟飘下一朵小小的雪,落在地上,瞬间不见了痕迹。
程太太正坐在妆台前,头上还戴着珠簪和泛着绸缎光泽的绢花,看到月儿来了,脸上浮起一丝笑意,掂了掂手里的红木桃圆梳。
“我知道你不会这些,给你清荷原来的位子啊,就是想让你住的离我近一点,以后你要是还想回厨房去做菜也可以回去,我就是找你来说说话。”
程太太用目光点了点红木圆桌旁的椅子,“坐吧。”
月儿本还拘谨着,一看程太太的眼神,便只好坐下了。
“今晚昴儿就该回来了,高兴吗?”
“回太太的话,高兴。”月儿还是低着头,指尖扭着对襟的滚边,畏畏缩缩的样子,与家中的下人无二。
程太太自嘲地笑笑,“你还是和我有嫌隙啊,还在怨我送走他?”
“月儿不敢。”
不敢是真的,月儿还没看出程太太到底是怎样的态度,就不敢袒露自己的内心。
程太太掩口而笑,“你啊,快成我儿媳妇了,怎么还这么见外,待会儿我们一起去正厅等他,他回来估计就肯定吵着饿,你给他准备什么吃的没有?”
太太突如其来的亲切有些刻意,但还是很快地适应了,一想起程昴要回来了,也笑了起来,“准备了,炖了排骨,煨了鸡汤,浓油赤酱都是他爱吃的。”
“那就好,对了,今天的事,你做的很好。”
月儿倒不惊讶,早就料到了程太太会知晓这一切的可能,低下头去,唯唯诺诺着回答,“月儿也只是不想让那两个人找到我们而已。”
“这样啊…… 昴儿跟我说,想出去闯荡闯荡,这孩子啊,还做那行侠仗义浪迹天涯的梦呢,你可愿意陪着他?”
“愿意!”程太太话音刚落,月儿连忙抬起头应下,眼里闪着欣喜的光。
若是能离开这里,和他游历四方,那的确是月儿和程昴一直的梦想,只是程昴也清楚就算是次子这辈子也背负着不可推卸的责任,所以也只是把这当做是梦中话说给月儿听。
可如今,太太竟然肯了?
下一刻,月儿就从程太太眼中闪过的那一丝嘲弄中读懂了程太太的意思。
原来,也只是试探而已。
您的这句话自然是高明的,罢了,我对于你来说,就是一个道行尚浅的丫头,我何必这样的自讨没趣。
“好了,今天你也累了,”太太轻描淡写地点了一下月儿今天所做之事,“回去换身衣服好好歇歇吧,程昴回来之后我叫人去请你过来。”
月儿本是打算起身行礼便走的,可还是赌气般问出了心里的疑问。
“太太您为什么要我们都待在卧房呢?”
程太太表情一顿,果然是年轻,还真是沉不住气,既然这丫头对程昴没有二心,索性说出了实话,“如果你提前告诉他们藏进冰窖里,有多少人会听你的话?早就四下奔着逃命去了,若是惊扰了摄政王的那些兵,你以为有多少人会跑出去。”
“可是,今天若是那两个人还活着,岂不是要把屋里的人一网打尽?”月儿上前一步继续问道。
程太太的眼睛就像没有任何波澜的湖水一样,朱唇轻启,“我不在乎他们。”
月儿被这话说的一愣,站在原地不知如何再问下去。
是啊,我们对你来说,的确不值得让你在乎,你心里有的只是程家的荣华富贵和未来。你给我信任,也只是因为我对于你构不成威胁啊,我实在是自讨没趣了,今天就当是为了我自己保命好了。
一想到程昴要回来,月儿对谁都生不起气来。
程太太看得出月儿现在心里也放不下别的,就让她走了,反正也只是为了探探这丫头的底子,等程昴回来了就能放心把她指给程昴了。
可是今天的事情也着实怪异了些,小皇帝向来不问政事,怎么能神兵天降地了结了西院的那些人。
修长的红指甲点了点桌上的茶盏,刚欲拿起便停在了原地。
清荷。
果然是你。
窗外突然鸦声大作,好像是在诉说着什么冤屈。
冬意就这样肆无忌惮地杀入了程家大宅,参天的榆树一夜之间披上了梨花般的雪痕,雪花一片一片洋洋洒洒,落满了庭院,老人常说,时节有异,一定是有孤魂野鬼出来作祟了。负责洒扫庭院的家丁们在卧房中听见屋外积雪压断树枝的声音不由得深叹了一口气,明天估计又有好多活计要忙活了。
程太太在大门后面的青石板路上,已经立了好久。
许是因为下了雪,许是怕程昴那孩子不喜颠簸让车夫放满了脚力。约定的时辰已经过了两个时辰,寂静的夜里依然听不见马车车轮的声音。
还是,出了什么事了。
月儿从程太太衣柜中找出一件银狐皮大氅拿去给程太太披上御寒,上面半颗半颗缀着的珍珠让整件披风都沉实了不少,摸上去就是一股毛茸茸的暖意,可月儿的指尖是冰冷的,丝毫没有因为手上的触感感觉到丝毫的安心。
程太太站在原地没有理会月儿,这衣服披上之后,雪花被包裹在披风和衣服之间,反倒让人感到更加的冷了。
雪花落在大红的连云文锦外袍上便滑落了下去,沾不下一片这喜庆的颜色,自从十九岁嫁入程家,冠上这个夫姓开始,程太太便知道自己存在的意义便是端庄自持从不能失了分寸,可如今程太太的心里也有些发慌,一片雪花落在程太太微起皱纹的眼角,留下一小点不起眼的水渍。
程太太喃喃的开口,这话依然不像是对月儿说的,语气里连一如既往的轻慢都没有了,“你说,昴儿晚饭吃的是什么,有没有吃饱。”
两个记挂着他的安危的女人,也只能用这种方式来纾解一下心中的牵肠挂肚了。
月儿能做的于情于礼也只有安慰,为太太理了理披风领口上的风毛,寒冷让月儿有些微微的发抖,程太太的双手掩在厚实的狐皮之下,自然感觉不到这些。“太太别太担心了,少爷从小就是有福之人。”
“那车夫是打小就被卖进程家签了死契的,几十年都一直忠心耿耿地为程家赶马驾车,他的孩子孙子也全都在程家做事,选他必然是稳妥的。”程太太像是劝自己一样,可声音格外地添了几分苍老。
月儿心中无声地轻叹了一下。
与程太太的对话永远都是不知该如何收尾。
几十年的光阴能断定一个人办事做工的能力,怎么能断定一个人的忠心,有乳母那一遭,还不知道人心并不是轻易可以言说的吗。
我会站在你身旁尽心尽责地当你的棋子,只因为你是他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