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三章 风华
作者:七月太平      更新:2019-10-05 20:00      字数:2055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这样一句话来形容苏鹤并不为过。甚至可以用风华绝代来形容他。

无论是在战场上所向披靡的苏将军,还是平日里笑容清浅,语调永远都是不急不缓,让人如沐春风的苏潜之,给人的感觉都像是天地间的风华都凝在他举手投足之间。

若是隔在以前,玉白都不会想到,有朝一日,他会用风华绝代来形容一个男子。

二人隔着火光对视,玉白一时间忘了将手收回来,火光将他手指烤得有几分疼意时,他像被针扎了一下似的缩回手,动作里带了一丝狼狈和仓皇。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听到自己慢吞吞的问。

对面的人毫不在意的轻轻笑了一下,像是察觉到冷似的,苍白瘦长的手指将狐裘狠狠拢了拢:“记不清了。在南疆时就那样了。你知晓的,当年我被送到南疆时,尚且年少,这么多年过去,也不知是打小埋在体内的旧疾,还是身子娇贵受不得苦,就这样一点点衰败下去。有很多次,在南疆的冬日,阴冷的风将人包裹着,连骨头缝里都带着寒意,无数个辗转反侧,疼得无法安眠的夜里,我都会想,我这么一副病体残躯,还能撑多久。有时候想想,如果能马革裹尸,战死沙场,也不失为一种体面的死法。可是偏偏,我总能从战场上捡回一条命,然后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体一点点被侵蚀。我甚至都不知道,我还有没有再坚持到上战场的哪一天。我甚至也害怕,哪一日我举不起剑,连累我身后数万将士百姓受战火侵扰。”

寂静的夜里,营帐里的火光将两个人的身形照的摇摇晃晃,酒气渐渐远去,尹怀安发出规律沉稳的呼吸声,沉入梦乡。白日里面容沉静的将军在这一刻,终于忍不住将这么多年,心里的苦,一点一点竹筒倒豆子似的说了出来。

玉白缓缓垂下眼皮,遮住了眼底的复杂神色。在听着苏鹤用波澜不惊的平淡语气说着那些话时,他觉得自己就像刽子手,在苏鹤尚且年幼时,就开始一点一点将他身上的活力给挖了出来,到最后,只剩下一个苍白瘦弱的空壳。

战死沙场,马革裹尸。

他愿意做将军枯骨,不愿意回繁华京城,孤独的死在病榻上。

玉白掩在袖子里的手指颤了颤,喉咙里莫名有些发干,他俯身捞起地上的酒坛,狠狠灌了一大口,险些呛咳出声,清酒入喉将他胸腔中一个酸涩的心浇的燃起一丝无名之火,恍惚间,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几乎是带着残忍,字字砸在二人面前:“若你想活下去,可以随我离开。我可以找江湖上的名医神医,什么都好,来帮你治病。只要有那么一丝希望,我都能保住你的性命。北境苦寒,物品奇缺,连药物都凑不齐,你这样的身子,撑不了多久的。当年让你去南疆,是我的主意,我本来没有想到你会是这种境况。但凡我当年知道一点,就不会让你再去吃那些苦。”

“你也说了,你当年并不知情。不怪你。”苏鹤不急不缓的打断了他的话,眉梢微挑起一边,笑容里带着些小孩儿恶作剧得逞一般的喜悦:“当年去南疆的事,我从来没有怪过谁,你也好,当时的晋王殿下也罢,甚至连不知我身体境况的父亲兄长,我都不曾责怪。也许在你们看来,南疆地远,生活条件比不上京都,环境恶劣,还要时不时忍受敌人的侵扰,这样的生活,对生活在京都的富家公子来说,是想也不敢想的。于我而言,却宛如一个崭新的,充满希望的生活。就像我知道玉白不是你的真实身份,却仍旧愿意与你相交,只因为你有趣且重情。我这一生太过短暂,眨眼间便走到尽头,可我依旧庆幸,能在浮世红尘中走一遭,所以你不必有任何心理负担,我如今的一切,都是心甘情愿。”

因为心甘情愿,所以不曾有过委屈怨念。

含笑饮砒霜,亦是甘之如饴。

风声过耳,身子靠近炭盆,被熏出一身儿暖意。

营帐内亮起了蜡烛,二人依旧相对而坐,没有人提出要去歇息,心照不宣的在这夜里,将昔日深深压在心底的东西一点点吐露出来。

“你真的不想再回京都了吗?”玉白掀起眼皮,黑白分明的眼珠盯着眼前玉一样的人。

苏鹤苍白的脸上带着一丝清浅笑意,却依旧是坚决的摇了摇头:“不想再回去了,对我来说,京都从来都不是归处。我不想连死后,都拘在那方寸之地。若哪一日,我身死,我想要魂归南疆。”

玉白怔了怔,他注意到,苏鹤说的是魂归南疆。就像倦鸟桂林鹤归山一样,他连魂魄都要回南疆,而不是回京都。十九年的生活,也许已将他灵魂上烙上南疆的印记。

他不愿意再回京都,那是任何人的故里,独独不是他的。

也不是玉白的。

玉白突兀的笑了笑,心想:“我死后也是不愿意去京都的。”

他们两个人加起来才年过半百,却已经想好死后的事儿了。

仿佛与他们而言,人生长短并无什么不同,最后都是一抷黄土,身死魂消,能留下什么呢。

“我也不想再回京都。可惜事与愿违。你放心吧,如果真到了那么一日,我会完成你的心愿。”玉白手指虚虚交叉搭在腿上,眸子里含了惺惺相惜的暖意,看着对面斜靠在榻上的人。

得了他这一句话,苏鹤陡然轻松下来,连身后事都安排好了,这世间,的确没有再让他烦心的事儿了。

“多谢。”他弯起眼角,真心实意的道谢。

将心底的一点执念放下来后,整个人仿佛连灵魂都轻了起来。外面呼啸而过的风,听在耳朵里都有些悦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