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国公府:
“今日找你们来,是想说一件事。”安国公——顾远山,端坐于主位之上,对下座的顾家后辈说道,声音之中有着许久不曾有过的沧桑与严肃。
所有顾家人听了这话,不自觉的都正襟危坐,在这之中,却少了一个最重要的人——顾墨淮。
“墨淮还没有来呢,用不用先等等他?”顾家四小姐顾白露向自己的父亲顾远山问道。
顾远山摆了摆手:“墨淮今日不会来了,今日之事,也决不可让他知晓,包括小八和小九,也不可以让他们两个知道,你们都记住了吗?”
顾家五小姐顾紫灼不解地问道:“为何不能让他们三个知道?”
大理寺卿——顾远湛,嗔怪地瞪了自己的女儿一眼,苏琢也望了自己随便问话的女儿一眼,对她说道:“你大伯父自有你大伯父的道理,会告诉你的事情你等着便是了。”
顾远山看了看立于自己身侧的长子,不疾不徐地用他那中气十足的声音宣布道:“我们顾家的神童——顾染——顾倾墨,她回来了。”
在座除了顾远山、顾逊白以及顾远山续弦赵氏,所有人都是第一次听说此事,乍一听说,都被此事吓得目瞪口呆,竟许久都没有人言语。
“小七其实并没有死,只是被偷偷送出了盛京,如今——她回来了,”顾远山的声音不知不觉变得愈发沧桑沙哑,“现在的她,是琅琊王离——侍中王孤大人的庶出幼子,想必琅琊王离的名号与事迹,你们也略有耳闻。”
顾逊白接着说道:“便是王家之前寻回来的那个儿子,翩翩小少年,现任太子伴读的琅琊王离,最受太皇太后宠爱的外戚,她正是我们顾家的小神童,不!如今是不小啦,小七她——出落地愈发好了。”
坐在一边的萧祎一听闻此事,心都揪起来了,口中喃喃:“小七——小七,小七竟然就是王家那孩子,我就说那孩子命硬,怎么可能就这么一声不响地没了,长安她,她终究还是有后人留下的,长安啊——”
说着说着,她便忍不住地哭起来,坐于她身侧的她的丈夫,少阳院太师——顾远锡,轻轻将她搂进怀里,下巴抵在她头上,安慰着她说道:“好了好了,现如今知道小七还在,你就暂且安心吧。”
萧祎轻声在他耳边嗫嚅道:“安心?叫我如何能安心呢,她一个孩子,突遭逢那样的事情,这么多年独自在外面,得吃多少苦啊!她怎么不去兰陵找我们家的人呢,这么多年也不来个信,她知不知道我以为她没了有多难受,她知不知道小六这么多年来一直不肯相信她没了,他一直在等她回来啊!”
萧祎此言一出,大家都不自觉地望向一边听了这件事后一直深深低着头的顾白露。
顾远锡轻轻拍着她的背:“想必小七也不是孤身一人,不和我们联系,也是怕连累了我们,而今去了王家,想来也的确是最好的去处了。”
“你是忘了王家那个王孜吗?”萧祎说道,“王孜当年和小七并称‘双慧’,可总还是小七棋高一着,小七没了以后,那王孜多受了多少关注!可是我们家小七竟然用了他们王家人的身份进了王家,我没记错的话,小七还住进了王孜府里,纵使那王孜平日里再好的脾气,我就不相信他会一点想法都没有,那孩子从小我看着就阴沉沉的,必定不是个善茬,而且这么重要的事情,王家人有可能会不让王孜知道吗!”
萧祎一语中的,满座又是静默不语。
顾远锡想了好半天,才说道:“好在现在太皇太后喜欢小七,总归是亲外祖母,想来——也有种冥冥之中注定的天意啊。”
萧祎不再说话,顾远锡也陷入了沉思,而顾远山和顾逊白这一席话,真是让人震惊不已。
但座下最最震惊,反应最大的,却并不是顾白露,而是顾紫灼。
“所以大伯父和三哥哥是说——那王离公子,是顾倾墨女扮男装?!”顾紫灼不敢相信地瞪大了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那里头打转的秋水,似乎下一刻便会簌簌而下。
初次听到此事的人,悉数都在盘算着自己心里那点儿小算盘,都无暇顾及她的感受,他们要顾及的人,也实在是太多了。
“对,想来你应该是这里面最熟悉她的人了,不!”顾逊白说道,“你熟悉的不是我们家小七,而是——琅琊王离,王公子。”
“这算什么?”顾紫灼的心仿佛被一只手狠狠地揪紧了,脖子也好像被什么东西卡住,都觉得自己快要喘不过来气了,只是沙哑地发出了这么一句质问。
顾逊白并不理会她,说道:“小七一直都想告诉你们这件事,让你们知道她还活着,让你们知道她已经回来了,好让你们都不要再担心。”
“这算什么!”顾紫灼愤怒地吼出了声,从位置上腾地站了起来,红着一双大眼睛,眼泪汪汪地死死瞪着顾逊白。
“小五,坐下!”苏琢拉了顾紫灼一把,却没有拉动她。
顾逊白却仍旧不理会她,继续说道:“只是——你们都不要插手她要做的事情,因为那很危险,她不想你们中的任何一个人陷入那样的危险之中,所以之前也一直不让你们知道——”
“三哥——”顾紫灼吼顾逊白的时候,都喊破了音。
顾逊白本还想继续说话,顾远山却是先开了口,但顾远山也没有理会失了理智的顾紫灼,而是对顾远湛说道:“虽然小七说了让我们不要插手她的事,但是能帮的忙,我们还是要尽力去帮的,远湛你在大理寺任职,日后多注意一下,能帮得上小七的地方,就多帮衬着一些,想来——她用得着你的地方应当会比较多。”
“大哥——”顾远湛还没说完,顾远山便摆摆手打断了他,“小七所做一切,也是在为我们顾家谋划,我们不给她添麻烦那是最好,她那边自有逊白在操持帮扶,我们绝不要私自去见她,否则不知会给她带去什么样的麻烦,有什么事,就去问逊白好了。”
“大哥——”顾远湛刚开口就又被打断了。
顾远山再度打断了他:“还有——小五以后少出门和那些世家小姐走动,婚姻大事,本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约,女孩子更是如此,少在背后讨论哪家的世家公子如何如何,本就是只听过名号,见不着面的人,有那些幻想做什么?这次,便是个教训。”
“我——”顾紫灼有些说不出话来了,脸颊火辣辣的,仿佛有人狠狠的打了她两个巴掌。
苏琢似乎有些尴尬,圆话道:“爹娘的话听不进去,你大伯父说的话,你总该听着些了吧?你就是——”
“所以!是哥哥送她回来的吗?”顾白露忽而咬牙切齿地低着头发出声音,打断了苏琢教训女儿,“是哥哥帮她回了盛京,帮她安排好这一切的事,哥哥也早已知道她还活着,知道那听了就令人恶心的一切事情吗?”
顾逊白略微皱了皱眉,却是毫不迟疑地回道:“是!我一直都知道她还活着,也知道她回来的事,并且或多或少帮衬着她。”
“哥哥也知道小五的心事吧?知道小五对那王离的心意,”顾白露沉声问道,“可是哥哥为什么不告诉小五真相或者劝劝她?难道哥哥是不敢吗?不敢让我们知道那是个假的王离,不敢让我们知道那个王离是个女的,而且还是小五最最讨厌的顾倾墨假扮的!不敢让我们知道那顾倾墨还活着,并且回了盛京,怕我们害她?怕我们欺辱她吗!”
顾逊白望了一眼一边目瞪口呆,双目之中含着愤恨、恼羞成怒、不敢相信以及失望情愫的顾紫灼,心里有些不忍,但他却还是没有说出些什么来。
顾白露猛地便将桌上水杯狠狠地摔在地上,怒吼道:“哥哥为什么要帮她回来!为什么!?”
顾逊白冷眼望着自己的亲妹妹,漠声说道:“小七是我顾家的人,为何不能回盛京?她生在盛京,长在盛京,为什么不能回来!”
“她是个罪人!她是罪臣之女,她的父亲是谋反的逆臣贼子啊,哥哥!”顾白露冲到顾逊白的面前质问道,“陛下未因当年之事迁怒我顾氏一族本就已经是天大的恩典,哥哥你为什么还要做这种蠢事?你为什么要帮那个罪臣之女回盛京?她就不应该还活在这个世上!她这种人,骨子里就流着她那逆臣父亲的脏血,她命硬,她死不了,对!你看她克死了她爹娘兄姐,她还不够,她还要回来害我们顾家所有人!你看看墨淮成天因为她魂不守舍的!你看看我们家因为她们家遭了多少罪啊!她回来必定是心怀不轨,你当时就应该立刻将她还苟活于世一事上报朝廷,你——”
“啪!”
顾远山不待顾逊白怒极动手,便率先站起身狠狠打了自己的女儿一个响彻当堂的巴掌。
“这一掌,是为了告诉我顾家所有人,我顾家相信顾远牧决不可能做出谋反之事,也决心帮助顾家小七洗刷冤屈,若今日之后,让我再听到我们家的人有一个字在污蔑顾远牧,或是做出什么伤害我顾家人的事情,我必不会轻易放过他!”
顾远山说完这一切,便沉着目光扫过在场所有人。
“你们都等着吧!”顾白露捂着脸,恶狠狠地一个字一个字说道,用那种能杀死人的眼神扫视过屋子里的每个人,最后死死地瞪了顾逊白一眼,“她这种不祥之人,你们让她活下去不说,还让她回来啊!你们都别忘了,当年顾远牧受那样的事情,我们顾家,可没有一个人站出来为他说句话,没有踩上他一脚,赶紧撇清自己和他的关系,就不是落井下石了?你们以为顾倾墨会不知道这些事情吗?你们以为——现在对她摇尾乞怜,她就会忘了你们对她家做的那些无情无义的事?既然你们这么愚蠢地放她回来,那你们都等着吧,盛京——从此永无宁日!顾家——也迟早会被她害死!”
说完,她便跑了出去。
“露儿!”顾远山的续弦赵氏喊了一声。
“不许追,”顾远山怒道,“她要是不想再在顾家呆,随时可以滚蛋!”
“你别生气,露儿她也就是一时说错了话。”
“你别为她说好话,她对你这个后娘,也不见得有多好!你还这么护着她做什么!”
“老爷!”
……
看啊,小七,这就是你心心念念要护着的顾家,这就是你满怀希冀要回来的顾家,这就是你放在心上忧心着的顾家人,他们之中许多人,一个个的都是多么势利啊,其实他们并非所有人都真心想你好过的。
顾逊白莫名地这么想着,心里蒙上了厚厚的一层阴霾。
顾白露说的有些话,难道有什么不对吗?
他忽然很是懂得了顾墨淮。
原来——墨淮一直在恨他们顾家人啊。
顾逊白那边在顾家宣布了顾倾墨的身份,这边,又请了很久的假,好不容易才复学的顾倾墨也刚下了学。
顾倾墨想着,自己很久没有见过苏介了,等会儿苏介一看到自己,一定又要追上来纠缠一番不肯走开,而且苏介今日姗姗来迟,先生授课前苏介根本没有机会和自己说话,方才一下学,苏介又不知去哪儿了。
顾倾墨正在满脑子谋划假如苏介缠上自己,自己得有哪些借口用来脱身,视线里便钻进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走在前面的,正是苏介。
顾倾墨脑子里的计谋还没有被甩出脑子,她就全然忘了方才自己在想什么,自然而然地走了上去,可还没等她将苏介的名字叫出口,她便听见了——
“我奉劝你们还是离那个琅琊王离远一点儿比较好,他也不过是个王家为保面子,不得不认回来的庶子,能让王家做到如此地步的人,必定不是什么省油的灯,肯定会千方百计地向上爬,你们谁要是被她缠上,可要撕去一层皮肉的。”
苏介的声音不轻不重,却是恰好令那些陌生的恶毒字眼悉数落进顾倾墨耳朵里,然后不轻不重地砸在她心上。
那声音里满是厌恶与疏离,仿佛那个说要与顾倾墨做好朋友的不是他苏介!
顾倾墨的心,不知为何猛地沉了下去,方才看到苏介那一瞬间不自觉地露出的笑容也凝固在了她的脸上,她用了好大的力气,才生生地将那笑容压了回去。
是吗?在苏介心里,自己不过就是这种人吗?
也是啊,哪儿会有无关紧要的人知道了她的身份之后,还愿意和她扯上半分关系的?
顾倾墨极力克制住浑身颤抖的自己,在苏介周身一片“他原来是这样的人吗?我还真没看出来。”“原来他这么恶心啊?”“子衿你不是与他交好的吗?是不是他对你做了什么事情,让你看清了他的真面目啊?”“他还真不像是这种人,所以之前那种好相处的样子都是装出来的吗?”“他哪有好相处?明明就是一直板着一张脸,装出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给谁看!”之类的话中,走上前,在苏介面前停下。
那一双漆黑如夜般的眸子里,射出无比阴沉冷漠的光,淡淡地落在苏介身上,却仿佛已经将苏介的衣服烧出了一个大窟窿。
“宁王殿下,在下若是没有记错,一直赖在在下身边,说在下是您好朋友的,仿佛是您吧?”顾倾墨漠声道。
苏介沉着目光盯着面前表情坚毅的顾倾墨,内力忽然有些情愫翻涌,似乎一开口,就要源源不断地宣泄出来。
顾倾墨冷笑了一下:“哼,贵人就是多忘事啊,不过——在下却是要在今日教会你一个道理,什么叫背后不说人!”
苏介身边那群都很喜欢苏介的世家子弟刚要开口反驳顾倾墨,那些话便被顾倾墨一个冰冷的眼神扫射回去了。
苏介拼命压下心中的波涛汹涌,故作调笑道:“那还不是你先死皮赖脸到贴上来的吗?本王什么身份,想要找个朋友还要一请二闹三上吊?你也太会给自己脸上贴金了——”
“啪!”
清脆的一个巴掌声在连廊里回响,一声一声逐渐微弱下去,却是都砸在了顾倾墨的心上。
可明明是苏介被顾倾墨打了一巴掌,怎么反倒是顾倾墨的脸,感到火辣辣地疼。
顾倾墨全然不在意自己是否有失礼之处,仰着头,高傲地说道:“这便是背后造谣的下场,这只是第一次,若是被我知道还有下一次,不管是谁,怕是就不止这么一个巴掌能解决的了的了。”
“你怎么可以这样?子衿他之前对你多好啊?他不过就是今天在我们这里对我们说几句衷心的劝告,虽然是在说你没错啦,也的确是被你听见了,可是你也不能打人呀!”是之前那个和江愚胡扯的二世祖!
他跳出来替苏介出头道。
而顾倾墨却是一眼都没有分给过他,冷冷地瞪了苏介一会儿后,便挺直了脊背,一言不发地抬头挺胸独自走了。
“他怎么这样子啊!我之前还真没看出来他敢这么失礼呢。”“他之前不是这样的吧?我觉得他一直都挺好的,是不是我们太过分了,的确不可以在背后说人家啊,还被人家听到。”“你们是忘了吗?他之前对子衿就爱搭不理的,看来对人情相处这件事上,他就是这么冷漠,这么不要脸呗。”……
在四周这些细小的议论声中,苏介那一双仿佛出尘的浅灰色眼瞳中,映着前方那个挺直了脊背,高仰着头,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气场的顾倾墨。
而那个人影就这样在他沉静的注目中,渐渐远去,直到他的脸开始痛起来。
原来——是因为顾倾墨再也看不见了,所以他浑身的不适才都显现出来了。
你看啊,你顾倾墨多有本事啊,只是一个孤独且高傲的背影,就能把宁王苏介迷得神魂颠倒,迷地都忘记了疼痛。
只是——
青青啊,别怪我。苏介心里想到。我真的不想你一步步错下去。
而那迈着坚定的步伐,独自远去的顾倾墨,虽然挺直了脊背,只是这一次,她感觉得到真的好累,挺直的背真的好累,还有那颗心,仿佛在隐隐作痛。
她这是——怎么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