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6节

这本是十分奇怪的事情，毕竟批阅奏折，要么是君王，要么是监国的事情，第一辅臣权力再大，也不能将君王所做的事情抢了，这不摆着会遭人非议、惹人猜忌么？

但，身为当事人之一的南向国君主独孤向南却一副不在意，不，是很得意的样子，舒舒服服的躺着，用舌嬉戏着嘴中葡萄，神态魅惑，如若在勾引着谁？若是谁家女儿看去，还不得羞红脸？

大约半个时辰后，尚安终于停下手中动作，而独孤向南险些睡着。见状，尚安操起一本奏折，直接丢在独孤向南脸上。独孤向南警觉，但却没有躲开，任由奏折砸在自己脸上。

“哎呀哎呀，什么事情惹得辅臣大人你这么生气？”独孤向南漫不经心的拿起奏折，瞄了一眼，眼神一变，随即恢复了原状。

“你是不是觉得，你应该去见先王陛下了？”

“先王陛下？他不是死了么？难道你想让我死？你想篡位吗？”独孤向南轻松道，好似他现在说的是，你今天吃了多少饭？又还要吃多少？

“篡位？你一直在怂恿我篡位，居心何在？”尚安道。

独孤向南调整了一个姿势，耸了耸肩，表情依旧从容，目光中含着一丝戏谑。

“没，只是无聊了。”独孤向南望天道，“以前是我篡别人的位，很想别人篡我的位，让我感受一下从高位上被赶下来的滋味是如何。”

“……有人说过你是变态么？”尚安停顿了许久，才道。

“有。”

“下场如何？”

“据说，很安好。”独孤向南口吻有些遗憾，“其实我挺想她说的，虽然她没说。”顿声，指着自己的眼眸，道，“她虽然没直说，但眼神是这么说的。”如果独孤向南这句话被某人听见，听人一定会反驳说：你在自作多情。

“她？你指的谁？”尚安的表情有一瞬间不自然。独孤向南将之看入眼中，但没有任何反应。尚安没有在意独孤向南的古怪，直接问，“如果是她的话，直接将之后的话省略掉。”

“噢？你好无情噢……”

“无情？是吗？”尚安道。

尚安没有解释，没有必要解释。那一次从朱焰国回来，他就已经发誓，要好好的爱身边的人，即使，他也不懂得什么是爱。但，他还是想要试着努力，好好的照顾向月，好好的珍惜他，努力着，让她不再感受到伤心，而他也不要再辜负于她。

辜负一词，虽然很严重。但，他却不觉得严重。结婚没多久，就让独孤向月感受到了孤独和疏离。这种疏离，并非是因为他的冷漠造成，而是他的心……他的心乱了。因为某个人，莫名其妙的、不知不觉就乱了。

“噢，我听到一个小道消息，你有兴趣知道吗？关于她的。”

“什么？”尚安不是问独孤向南想要说什么，而是问他为什么要说这些？他是嫌现在还不够乱吗？

不能不说，独孤向南是属于唯恐天下不乱的人。

“她要死了。”

“……！”尚安猛地睁大眼，紧紧盯着独孤向南，好一会儿才道，“你想要说什么？”声音冷淡，但冷淡之中带着波澜不惊的紧张和恐惧，难以察觉，但独孤向南仍然敏感的察觉到了。

“体内淤积毒素，难以解毒。而她的身体，本就不怎么样。听说，前段时日还在雨中站了半天，之后又昏睡了两天，身体也越来越不好。”独孤向南慢悠悠道，“如果不出意外，她只能活两三年了。”

世界，恍惚沉沦在黑暗之中。尚安目光落在手中奏折之上，但视线却是一片模糊。心，沉静无比，表情就如死水，如论投入什么，都惊不起一丝波澜。

好一会儿，尚安才有反应。他合上奏折，放在左边，又拿起一本，平静道：

“……是吗？”

“哎呀，原来你一点也不关心阿？亏我还花了那么多心思去做调查。”独孤向南故作不知尚安的反应，失望道。

他知道，尚安对温柔有一种特殊的感情，这种感情对他妹妹也没有。所以，他才一直一直不停地对尚安说起温柔，或许是因为想要不停地戳他的心伤，他曾经对温柔的态度，可是让他很不悦，毕竟他是他的妹夫，竟然对别的女人那样。即使这个“别的女人”是他也欣赏的人，也不行！

其二，大概是好玩吧！看着他变脸，是一件很不错的让自己愉悦开心的事情。

“你没事就去调查别人的私事吗？现在天下局势开始变动，你是打算被人吞了，还是吞掉别人。如果是前者，就继续这样，如果是后者，就不要再耍手段让我给你批阅奏折。”尚安冷冷的讽刺。

“手段？我怎么会这种卑鄙下流的手段呢！我这是为了让第一辅臣大人好好的熟悉熟悉南向国的事物。不然，将来如何辅佐太子呢？”独孤向南理所当然的道。

“太子？你的后妃呢？还是说，你打算自己生一个？”尚安道，“那群老头开始逼人了，如果你不给个对策，以后此类事情，恕臣不予理会。”

“威胁我？”

“不，臣哪里敢？”尚安依旧淡淡道，“只是公主殿下最近心情似乎郁闷，臣计划是否带她一起出门，去各处看看，散散心。”

“你果然是在威胁我！”独孤向南提高声音，道，“别走阿，安！离开了你我怎么办？”他一下子委屈起表情，声音哽咽，“你走了的话，我会被那群老头子烦死，也会被这堆奏折给压死的！看到我们这么多年的关系，你就行行好！”

“这么多年的关系？陛下，我不记得我有签卖身契。”

“卖身契？现在签也可以。不迟不迟！”独孤向南打蛇上棍道。

“当初我已经仔细考虑一下，再随你走的。”尚安道。

“你已经上了贼船了，别想下船。”独孤向南窃窃笑道。

尚安冷冷的看了他一眼，不言不语。

独孤向南也不在意，好似他不是君王，能够容忍他人对自己的无礼。也许是他心胸宽广，能够宽容任何人对他的无礼。抑或者，他是根本就不在乎。如若空无一切的神，不会在乎任何人的任何看法，喜欢也好，讨厌也罢，对于神而言，不过是浮云一片，何以值得去在意？

“那件事你打算如何处理？”尚安过了一会儿，道。

独孤向南单手拿起方才尚安丢过来的奏折，漫不经心的眼中闪过狠戾，如若在休憩的狮子，看起来懒洋洋，实际上却保持着戒备。

“这梦柯国是想要将他们的后路堵死吧？”

“嗯。”

“那我们堵吗？”

“你是君上。”尚安将决定权丢给他。他拒绝做这类下定决策的事情。

“安，我是想要知道你的意思。”独孤向南将奏折一扔，拿起一颗葡萄，揉捏着，“这件事与她有关，你明白我的意思。”

“那又如何？”

“你不觉得，这是我们得到她的一个好机会吗？”独孤向南挑眉，“你想想，染羽一旦纳妃，就意味着背叛温柔的感情。温柔这个奇怪而独特的女子，绝对不会容许背叛的。就如孤剑，不，应该说是穆然，当初穆然背叛了她，虽然她没做什么，但却失去了她全部的信任。对一个普通朋友就是这样，对自己感情所交付之人，又会如何呢？”顿声，想了想，“一定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吧？”

“……穆然不是朋友，是她的哥哥。”

“哥哥？”独孤向南噗嗤一笑，好似听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我可不认为，她将穆然当做是哥哥。”

尚安缄默。

“我一直都想要得到她的，但君子不夺人所爱，不免人所难。但，如果她伤心之下，出宫而去。这样一来，她就在朱焰国无立足之地。梦柯国肯定不会去，毕竟那可是让她遭受背叛的始因。”

“你就这么肯定她会来这里？”

“不然？试想，如果她擅自离宫，就算染羽要放过她，梦柯国的公主会吗？外人都传闻，离梦秋是一个人美心美、当称之为女子的典范，但实际如何？身为王位第二顺位继承人，心美能够活得下去？不过，若是说在卑鄙的世界里，离梦秋也可以称得上美了。”独孤向南道。

“你想要表达什么？”尚安蹙眉。

“我在感叹，小月儿为什么没这么做呢？同样身为女人，她理解温柔，理解你，也容忍你。这个世界上，她对不起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她自己。”睨着尚安，独孤向南深意的笑了，“安，你信不信，温柔那个人，十个女人，有几个想要她死。”

“……嗯。”

温柔太优秀了，也太奇怪了。任何女子摆在她的面前，哪怕是绝世倾国，也不能将她的光彩掩盖下去。

“所以阿，为了他们的目的，你觉得温柔有活路？”独孤向南道，“我从来不怀疑她身边的人会将她保护得滴水不漏，任何有居心的人，都别想靠近她半步。但是，安，最伤人的，可不是武器。”

“……阿……”

“流言蜚语，即使能够被抹除，但一旦被印上心头，如何能够消除得了？”独孤向南深意道，“而温柔那个人……嗯，怎么说才好呢？……嗯，这样说吧，越是不在乎，就越是在乎。物极必反，一旦在乎就容易偏执，而偏执容易成狂。最好的例子，不就是她以前爱的那个人吗？”

“……你觉得你能得逞吗，南。”貌似询问，却是陈述，尚安冷淡而嘲讽的话，隐约有些得意之意在其中，这让独孤向南多多少少有些惊愕。

这个尚安，以前除了冷漠就是冷漠，但现在多多少少的，有了些人气。但，也只是有了些而已。

独孤向南为尚安的反应很不满意，因为这些反应都因为温柔而起，若不然，他尚安依旧是一个冷漠得没有任何情绪变化的人。

“看情况了。”独孤向南道，“如果他们没有想起那件事，我可能还有赢的机会。

“什么意思？”

“那是你许下的事情，你竟然能忘记？”独孤向南挑眉，“当初为了讨得药引，许下了染泶一个要求。只要染泶所要求的，我们能够做到的，都无一不允。当然，也包括……”眼看向地上的奏折，“这件事情。”

“你……南，她如果真的来这里，你要如何？”尚安犹豫了一下，问。

“如何阿……其实，我想要立她为后的。”

“……为后？”

“是阿！我不在意她之前有过别的男人，对于我而言，她就是她而已。只要她愿意许下诺言，会陪伴在我左右，直到百年之后，我一点也不介意的。”独孤向南说得轻浮，但尚安直到，他是认真的。

“如果不愿……”

“为臣也可以，到时候和你一样，你们双剑合璧，将这南向国的江山治理得井井有条，而我也好好的当一回甩手掌柜。”独孤向南道。

“你为何不直接退位？”

“如果你给我弄一个有独孤家血统的继承人来的话，我一点也不介意提前退位的。”独孤向南幽幽道，“反正这个位置也挺无聊的，而三国的局面，虽然开始出现破裂，但谁知道究竟会不会破裂？”

“如果平衡被打破，你要如何？”尚安道。

“你会根据我的决定而做出相应的选择吗？”

尚安不语，但他的眼神已经给出了答案。

“……是吗？”独孤向南沉吟了片刻，“要么吞掉别人，要么被别人吞掉，不就是这么简单的事情吗？”顿声，“染羽和我，一直被称为齐世明君。但是，我和他，都不过是披着一张光彩的皮，皮之下是什么，各自都清楚。”

“你想说你自己是垃圾？”

“难道不是？”独孤向南突然翻了个身，拿起走着，蒙在脸上，声音似乎因此低沉了好几分，“我和他，都犯下了弑君杀父的不可饶恕的罪，即使情非得已，但罪，就是罪。而且，染羽他比我做得还很，挫骨扬灰，连尸骨都不留下。现在在皇陵里面的，是别人的尸体，还是衣冠冢？”突然，他笑了，“说起来，我曾经一度佩服染羽。那人将他的兄弟都分尸了，他的父王死后，风光大葬之后，却将坟墓挖开。鞭尸，分尸。”

尚安眼中闪过惊愕，瞬间又不见。

“想不到吧？这个沉静如水的染羽，竟然会作出这种事情？但，也可以理解。他曾经有多么期待他父王的爱，之后他父王给了他多少痛苦和折磨，那么就有多少恨！这种恨，即使是死亡也消弭不了。”独孤向南道，“安，你知道吗，染羽和我，其实真的很像……有时候，我甚至觉得，我和他，应该是一个人。我们……太过相似，就连恨都这么相似。”只不过，我没有他那么勇敢和决绝。独孤向南心道。

“……你后悔吗？”尚安沉默良久，突然道。

独孤向南怔怔的看着他，好似是在确认他在说什么？

“南，你后悔吗？后悔杀死你的父王，杀死你的兄弟姐妹。”尚安道。

“后悔？”独孤向南平静着表情，沉默了好久好久，久到尚安以为他不会回答。却不料，独孤向南突然嗤嗤的笑了起来。笑若嘲讽，但其中含着多少的辛酸痛苦，若非切身体会，究竟有几人能够明白？笑过之后，他淡淡道，“是，我后悔。”

尚安没有说话，静静的瞪着他的下文。他知道，独孤向南说的这个后悔，和他所问的后悔有所不同。

“我后悔，后悔没有像染羽那样，将他们挫骨扬灰，让他们尸骨无存！”独孤向南表情一下子阴鸷下来，“如果可以，我连他们的墓碑都不想要立，更不想每年的忌日都要装模作样的去参拜！那是一年之中，最让我恶心的日子！”

“南……”

“安，你还记得我当初对你说过的话吗？”独孤向南道。

“记得。”尚安颔首，“你说，想要离开，随便我。但，绝对不允许背叛！”

“嗯，记得就好。”独孤向南拉下遮住脸的奏折，满意的笑着，“现在也是。别试着去欺骗我，更不要背叛我，否则的话……”他长长的叹息一声，声音空灵飘渺，“安，你和小月儿，是这个世界上，我唯二不想要伤害的人。所以，不要让我做出伤害你的事情。你……你是我唯一的一个朋友阿……”安，如果你欺骗我、背叛我的话，我一定会将你挫骨扬灰！他心道。

尚安静默，静静的看着独孤向南。

他知道，一直都知道，这个看似不正经、一脸笑容、好似天下没有什么能够让他担心烦忧的事情的人，其实很寂寞，很痛苦。他这一生，都是为了守护唯一的亲人、深爱着的妹妹独孤向月。

世人都道他是明君，但是世人都不知道，独孤向南之所以成为明君，只是为了守护独孤向月而已。他想要为独孤向月创造一个世外桃源，想要让他安心的生活在这里，无烦无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