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玉修说的那个聚会转眼就到跟前了。上次在宴会上我夹在《宋词》中的是一首越人歌。怕被张玉修看去,才说有错字。想来现在王子昭应当也看到了。在去起源居之前,我又默了《诗经》里摽有梅。
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
摽有梅,其实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
摽有梅,顷筐墍之!求我庶士,迨其谓之!
他好文,我便给他写情诗。他若好武,我便与他习武。只希望有一日能再多看我几眼。
衣服不准备再穿弟弟旧衣服的了,但文人聚会肯定不能穿女装的,来此之前我特意上街买了许多男装衣服。弟弟回来以为是给他买的,直问我怎么衣服都小了一号。
再来到起源居,门口的小厮都已熟悉我了,无论男装女装,皆是常客,对我的态度依旧爱答不理,白了两眼任由我了,我对他们也见惯不怪了。此刻的店内好不热闹,到处都是衣冠整洁,彬彬有礼的贤士儒生,没了往日市井繁杂,那厢拱手作揖,这厢举杯吟诗。我在人群中找了一圈,没见着王子昭的影子,倒是先看到了张玉修,与他寒暄了几句。他道今日王子昭为其二哥送行,指不定还能来否。他二哥前些日被主上贬去了江浙一带,虽说如今那里生活富裕,人口众多,但海寇不断,也是个是非地。至于他二哥所犯何事,张玉修并我同我讲。
我想着王子昭可能晚会儿来,索性就好好的参加参加这城中公子哥们的聚会吧。大家在这里都是以文会友,相互作诗助兴,每个人的穿衣打扮都非寻常人家可比,若是还穿弟弟以前的旧衣,跟这里简直格格不入。来此的都是些有头有脸者,这个时代,若非富贵,是读不起学的。
我的实际作诗水平在这里就是渣。人家随意拿着落日美酒就能对个几首,我转破了脑袋也寻不出来。只好悻悻的找个人少的角落,静静的待着。偶尔有不认识打招呼要相互请教切磋,皆被我拒绝了。张玉修见状,专门辟了间小屋让我自己处着。我再次怀疑这起源居会不会也是他开的。
窗外的太阳慢慢的西落,时间一点点的过去,我无聊的趴在窗口看着楼下的的长街,那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何时会有那个我熟悉的人影呢。
自上次夜禁事件后,我绝对会在天黑之前回家。
太阳只露的剩半个脸了,该来的人还是没有来。桌上的那盏茶水都已晾凉,我一口喝下,凉了的茶原来是很苦的,我不能再等了。此刻张玉修正在二楼隔间与其他人喝着小酒听着曲儿,我走到他的屋门口,张玉修并未招呼我进去,而是自己起身出来。
“时候不早,我得走啦。特来给你告辞。”我对他道。
屋内那群喝酒的人中有一人晃晃荡荡的朝着我们走来,我看他脸微红,似有醉酒状。“修修,叫这小哥也来喝嘛。”说着一手搭在张玉修的肩膀上,张玉修冲他笑了笑,“你都醉了还喝。”
“难得一聚,不醉不归嘛。”他满嘴酒气的又冲着我道“来,小哥,认识认识嘛。”说着欲将另一只手搭在我肩膀上。我本能的往后一退,那时快,张玉修忙拉过他那手,一个侧身,挡在我面前,对那人道“人家还有事儿呢。要喝咱们来。”又扭头冲我笑笑“你快走吧。”我本想谢谢他,再一想只点了点示意一下便离去了。
回到我家村口之时,天已昏暗,有几户人家点了灯在门头。一个熟悉的身影远远的站在村头的梧桐树下,他依在石阶旁,低着头把玩着手里的东西。自上次尴尬再见之后再也没有见过他。
老远处他看见了我,起了身,将双手背后,冲我笑着。月色下的他像是一幅静谧的油画,映着月光佼佼而立。其实世容挺好看的。我一直嫌弃他白的像个姑娘,其实是嫉妒男孩子比我都白。他与王子昭不同,王子昭眼睛不大,笑起来会成一条缝,很可爱。他眼睛炯炯有神,立体分明的五官待到他再长大些定会是英俊不凡的。
我走到他跟前,看到他的笑容里没有了往日的阳光,深邃的眼神中多了丝哀伤。“你回来了?”他道。
不知他来找我是何事,脑中想诸多种可能,最后只是应了声“嗯。”
他笑着淡淡的道“我要走了。”
什么?我心中一凛“走?去哪?”
他依着石阶,看着我说“浙江。本来是今日就要走的,想来给你道别,可是找不到你,去店里没见到你,来你家中也没见你,只好在这等了。”
去浙江,离这里可是有一千多公里啊,坐火车都要十几个小时,这个时代骑马去的话,又没有高速公路,真不知道要用多久,我急着问“你去浙江干嘛?”
他无奈冲我笑道“不是我想去的,是主上贬我去的。”
又是被贬?那不是和王子昭的二哥一样吗。被贬的话没什么好事儿的,我也没见世容做啥违法的事啊,我又忙问道“是何原因啊?”
世容敛起了笑容“其实这事儿我也觉得有些奇怪,主上偏生说得我们家和王家在浙江海盗的事情上有失误。起因不过是好久以前我们两家曾都建议对海盗要迂回战术,不能硬碰硬。如今听说浙江海盗又上岸抢了百姓。所以就把我们给贬过去了。若是惩罚,半年前即刻,也不必等到现在。所以,事实上这是子虚乌有的事儿。可皇命难违。从下达命令起,即刻启程。”
何故世容和王家都有此劫啊,若论权势,这两家在京城中都是数一数二的,尤其是王家,他家的二哥是城中有名的年少将军,我常在起源居听得大家讨论他的大名,如此家族竟然突然间都被贬,总得事出有因,主上这行为让人想不透,若是真要处置,早就可以了。何必等到现在呢。
我正眉头微皱的细想,额头处被他手指轻轻一点,“别想了,好像你能想通似的。”
收了思绪,问道“你要去多久。”
他笑望着我,转而表情又有些失落,眼睛无神注目着前方,轻叹了一口气“我不知道自己要去多久,除非皇命让我们回来,否则就是一辈子。”
我惊讶的看着他“一辈子!?”心中只有一个不敢相信。
他笑着扯了下我的脸,“看你这吃惊的样子,也可能下个月就回来哦。”说着从台阶上起了身,又对我道“把手伸出来。”
我疑惑的看着他,“干嘛?”
他一把拉过了我的右手,从背后拿出了一根五彩绳,轻轻的系在我的手腕上“这是我母亲在我小时给我编的,那时我很讨厌,觉得这是女孩子的东西,其实我先前是有个哥哥的,不过三岁之前夭折了,母亲说当了女孩儿好养,非要我带。我现在把它送给你。”他又笑道“你要收好哦。自己丢了也不能把它弄丢。”
我看着眼前这彩绳,是由五色线编制而成的“对你这么贵重,我不要。”
他肯定的道“不要不行,还有,白云阁没事儿去转转吧。”
我心里现在不知是什么滋味,今日出门的时候什么都没有带,找遍了全身,只有一袋钱“这袋钱给你吧,你这离别太急了。我什么都没有准备。”
他笑着道“这东西我最不缺了。”
“那可是我什么都没有带啊。只有这啊。你还是收下吧。钱不嫌多嘛。”我将那袋子塞到他的手里。
他接过,低头看着我的那袋钱,抿了抿嘴,复又抬头望着我“青缘,其实我不想走。”
我不知道该再说什么好了,只是应了声“恩。”
我俩找了个石台坐着。“你弟弟刚才过来了。”他道。
我扭头四下瞅了瞅,没有见到啊。
“刚才你背对着他,他见到我俩在一起,就又回去了。”
我看了看远处我的家,门前的灯通亮,那是弟弟为我点亮的回家的路。不知何时,月亮已经走到了头顶。
“夜禁了,你不回吗?”我问。
“我没事儿,陪我坐会儿,好吗?”
“恩。”我点头道。
过了一会儿,他又道“青缘,其实我不想走。”
我看着熟悉又陌生的他,我俩好像从来没有这么正经的坐在一起聊天,似乎也习惯了他的存在,一想到往后见不到这个讨人厌,心理颇有些失落,却不知该如何安慰他好。于是就静静的陪他坐着,当头的一轮明月,在没有路灯的时代,照的这世界飞彩凝辉。
他也抬头望着,良久,语气淡漠道“我母亲去的早,膝下只有我一子,而我的父亲,自从主上当政以来,就再也没有参与过朝政了,空挂个名而已。我没有兄弟姐妹,偌大的家里只有我和父亲。”
想起他装病逃学,我对他道“你父亲不是管你很严吗?”
“恩,他不愿意让我习武,想让我习文,能平平淡淡的过这一生。”
今晚的月亮又圆又亮,夜下微凉,我双手抱膝,仰头望着,一丝风吹过,浑身打了个寒颤。他解下了身上的披风给我披上。
“青缘,不要晒太阳哦。”他道。
“为什么。”我问。
“因为你太黑了。”他笑道。
我无语……
“我希望,还能再见到你。”他收了笑容,温情的看着我。
“恩。”
又是一阵静谧,我俩就这样并肩环膝而坐。不知又过了多久,月亮从西边走到了头顶“我该走了。”
接着一声口哨,白鹤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
“我明日去送你?”
“不用了,主上命我今日走的,所以等不了天亮了。”
他牵着马一跃而上,白鹤在原地踢腾着脚步,他回首望了望我,给了一个爽朗的微笑,然后渐渐消失在黑暗的夜色里。
我身上还披着他的风衣,刚才忘记还了。等回到家中,峰儿已睡下。
我解衣的时候才想起,那封本是给世容的诗,被我一并放在了钱袋中了。算了,反正人都不在这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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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世容走后,城中的戒备比以往更加严格,除了夜禁外,还贴告示不让集会,出城进城的盘查士兵比以往多一倍。市集上原本的闲暇之人也渐渐少了,所到之处,均有官兵每日寻街。弄的百姓出门都是畏手畏脚。
听闻王子昭近日颇忙,只因他二哥走了,府上大小的事情皆是由他来照管。起源居他也很少再来。最近常来起源居的倒是张玉修,与他偶尔会对饮几杯,他是酒,我是茶。有几次我都怀疑他是不是已经知道了我的女儿身但故意不说。
比如那次一群人要到河里泡温泉,免不了好水的人下河玩耍,有人相邀,还没等我推辞,他先帮我拦了。
此人应该是极聪明的,否则怎么能管理那么多店铺呢,而每次见他都是优哉游哉的。
这日天寒微冷,我裹了厚厚的紫衣皮裘,进了店,就有小二忙的接过了外衣,如今不比往日,手有闲钱,再来时小厮们均另眼相看,我上到了二楼的隔间里,张玉修正独坐正中,“城中可是有事?”我问。
他笑了笑,给自己斟了杯烧酒“你觉得呢”
我在他对面席地而坐,“如此戒严,想是大事了。”一旁的小二问了我可需要什么,我对他道还是老三样,什锦、普茶、干果。
张玉修望了望窗外,阵阵寒风飘进了屋内,坐前的火苗时明时暗,我起身去关窗,窗外的天如同被薄雾笼罩,氤氲不散,像是要下雪的前奏。
“王子昭依旧很忙吗?”我问。
他只管慢慢喝完了杯中的酒,过了半晌,才笑道:“公子何故如此执着呢?世间男子千千万,或一世钟情,或妻妾成群,唯侯门之地岂是轻易进得的,再且进了,非大善大贤之女子为妻者,不妒不忌,上下平安。妾之贱,在府里无权,若生不出男子,尤为无位。若遇之善妒妻,日当艰。且名族贵者门户匹对,凡女,但沦为妾。”
他说的我怎么不懂,思忖半晌,自嘲的对他笑道:“如今,妾尚不是呢。”
他哈哈笑了几声,举杯敬我。
“你从何日知我是女子的?”我问道。
“就是那日让侍女将酒水洒你身上的时候。才确定你的女的。当时不明白你是何意,不过现在明白了。”他道。
也是,相处这么久了,他从未再问过任何关于我的信息,想必是私下打听了不少。
他拿着手中的杯子轻轻的晃了晃,“你可知我现在最爱喝何酒吗?”
我摇摇头。
“葡萄酒,色泽诱人,甘甜回味,香韵颠荡。”说罢,又一饮而尽。如今我店里的葡萄酒不单单对大门大户,还直销城中上了档次的酒家。
他已喝完了坛中的酒,我欲再叫小二上酒,他拦了我,“不了,我该走了。一会儿你等的人会来。”他又续道:“衣服,还是换回来吧。”
“王子昭要来吗?”我问。
他点点头。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衣服,这时去哪里换啊,心中愁思。
张玉修今日似乎有备而来。传了下人一声,不一会儿,一人端着一个檀木盒子进了屋来,打开盒子,里面装的是一件红色女衣,甚为华丽,外层娟纱金丝绣花,内层丝绸罩衣,料子是上好的江南产,非一般布料店所能买到的。我双手接过衣服,谢了张玉修。我知道,再给他坛葡萄酒就好。待他离去,屋内无人之时,换上衣服,整理了头发。
等到小厮再来时,竟问我刚才两位公子去了哪里。我心想差别有那么大吗。
此刻的窗外,天空缓缓的开始飘落着晶莹的雪花。
当屋门吱呜被推开的时候,或许注定了那一天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