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厅书架边的落地灯散出清冷的光,灯下的地毯和沙发就像覆了一层冰雪。冲完澡的明盛光着脚从卫生间走了出来,一边擦头发,一边沉沉地陷进柔软的沙发里。
坐在一旁敲论文的明求新眼皮动都没动一下。
擦完头发,半躺着看了会儿手机,明盛一跃而起朝房间走去,却被明求新喊住了。
“盛儿,”明求新停下敲打键盘的手指,托了托架在鼻梁上的金色边框眼镜,“明天爸爸难得休息,要不咱爷俩一块出去玩,你想去哪爸爸就带你去哪,再吃点好吃的,咱们……”他看到明盛停顿却僵硬着不回头的肩膀,小心翼翼起来:“爸爸好多年没带你出去玩了。你小的时候,很喜欢让爸爸带你去朝阳新村旁边的清水巷,当年那里真是热闹……”
“明天周三,”明盛不耐烦地打断明求新,“你不是禁止我逃课吗?”
“爸爸帮你向老师请假,行不?”
“我要上课,”明盛冷冷地说,“明天是教师节。”
明求新一愣。
“哦,我忘了,教师节对你来说算什么。”
丢下这句,明盛头也不回地上楼进了屋,反锁卧室门。
他把自己重重地扔在床上,手机随手往地板上一甩,寂静中发出“啪”的一声响。平躺着的他发现自己的睡衣下摆连肚脐眼都快遮不住了——实在太短了。也难怪,这件衣服还是他小学毕业时爷爷买给他的,现在他穿着简直就是件紧身衣,不仅短,腋下也勒得难受。明盛坐起身,三下五除二把衣服脱了下来,扔到床头。
然后,他从衣柜里随意挑了件白色体恤穿上。
柜子里的衣服都是他妈妈温郁买的,笔挺崭新,错落有致,挂得就像高级商场的门面一样讲究。记得小学毕业后刚搬回家的那天晚上,他洗完澡穿上了爷爷新买的亮黄色阿童木睡衣,被刚推门进屋的温郁瞧见了。那晚,温郁就把他从爷爷家带过来的衣服全扔了,唯独身上穿着的那件幸免于难。
“别随便糟蹋自己。”温郁告诉他。
“糟蹋”这两个字令明盛心里产生了极大的不适。他替爷爷的心意叫冤,却知道在这方面,自己在温郁面前没有任何发言权。家里面但凡温郁看得到的一切,务必要达到她的及格线——她是个在审美上极度吹毛求疵的人。
从明盛有记忆开始,他就觉得他们家比家居杂志上的样板间还要好看。问题是他并不喜欢。从小,他就被禁止邀请朋友来家里玩,也不被允许在除了他房间以外的地方玩玩具。明盛从小便跟着温郁学习书法和绘画,可即便得到了温郁的夸奖,他也不能像别的小朋友那样把自己的得意之作贴在墙上,哪怕是自己的床头。在这个优雅精致的家里,他没有任何自由。
多年前被送去朝阳新村的那个夏天,明盛还不满五岁,刚刚结束幼儿园中班。爷爷的意思是在朝阳新村的幼儿园继续读完大班再上学,可明求新和温郁都看不上那所收了很多外来务工人员的幼儿园——他俩虽然生活中矛盾重重,要把明盛培养成精英的教育观念倒是惊人的一致。离朝阳新村不远的运河小学虽不算市内顶尖,但由于是传统公立学校,天然地把不是寰州户籍的众多务工人员的子女挡在了门外,这点还算让明求新和温郁满意。还有很重要的一点是,明求新的父亲也就是明盛的爷爷,曾在运河小学当了十年的校长。明求新年纪轻轻就成了医院的骨干,本来就积累了不少人脉,加上明盛爷爷的关系,不费吹灰之力就把明盛塞进了朝阳小学。
那几年明求新和温郁之间的矛盾已经大到了无法在明盛面前隐藏的地步,两个人只要身处同一空间,任何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能成为吵架的□□。送走明盛后,明求新和温郁分开冷静了好几年,明求新忙于医院的工作,温郁则把画展开到了欧洲。离婚协议书在明盛去爷爷那之后几天就草拟好了,只等着双方签字。可谁想在明盛小学五年级时,温郁突然身染重疾,回到寰州明求新所在的医院做了个大手术,整整卧床半年之久。这期间明求新日日探望,两人在病房里竟冰释前嫌重归于好。明盛小学六年级时依照明求新和温郁的意愿考上了寰州外国语学校,小学毕业后就被接回了家。
平躺在床上的明盛回想起小学时光——爷爷家的房子虽然老、旧、小,但爷爷给他的只有关爱,没有限制。他可以随意在白墙上乱涂乱画,叫一堆吵吵闹闹的小伙伴来家里把客厅搞得乱七八糟爷爷也不会生气;去商场买衣服,他可以尽情地随意挑选;周末想去哪里吃饭,去哪里玩,只要他说了,爷爷就会带他去。他有全世界最好的爷爷。
那件被他随手丢在床头的黄色t恤皱巴巴的挂在空无一物的床头柜上,与这个色调极其简约的房间格外不相称。明盛翻身坐起,从地上捡起手机看了眼时间,又把手机随手丢到桌上,转身把黄色t恤胡乱塞到枕头下,一下就睡着了。
次日他起得很早。睡眼惺忪拉开房间门,朱阿姨在楼下客厅吸尘的嗡嗡声不绝于耳。他厌恶地皱了皱眉,见洗手间门开着没人,便转身朝洗手间走去。等他刷完牙洗好脸回到房间门口,赫然见到温郁在整理他的床铺。
“妈,”明盛靠在门上懒懒地喊了声,“这么早。”
“早餐应该准备好了,”温郁拍拍平整的被角,头也不回地说,“你爸特意早起,弄了快一个小时了。”
明盛站着没动,他看到那件亮黄色t恤被挂在了椅背上。
“饿了就先去吃吧,”温郁转过身,温柔地笑着,“衣服,”她指了指椅背上的t恤,“妈妈帮你洗干净,再放到你柜子里,你想穿就能……”
“不用洗了,”明盛大步向前一跨,抓过衣服丢进了桌角的垃圾箱,“妈妈不用勉强自己。太小了,扔了吧。”
温郁看着眼前这个已经比自己高出大半个头的儿子,眨了眨眼,欲言又止。
“妈,”明盛毫不在意她眼里的惊愕,“我要换衣服了。”
温郁点点头,退出了房间。
走去楼下餐厅,温郁首先帮明盛倒了杯热牛奶。餐桌上透明花瓶里插着几枝清雅的白玫瑰。穿着围裙的明求新端着一盘色彩清新而丰富的果蔬沙拉,摆在餐桌上的培根、煎蛋、松饼、牛角包、方包和燕麦旁边。“做得越来越像样了,”温郁坐下来对他笑,“咦,酸奶呢?”
“这里。”明求新也坐了下来,伸手把酸奶递给温郁。
楼梯上传来明盛下楼的脚步声,温郁正打算撕开酸奶盖的手停了,转过头,见到明盛端端正正背着书包的背影。
“盛儿,不吃点早餐吗?”明求新问。
“不用了,再不去就错过早读了。”明盛头也没回,走到宽大的门厅,坐下穿鞋。
温郁和明求新交换了个不敢相信的眼神。随即,温郁迅速用桌上的食材做了个三明治,冲过去喊住了已经打开门的明盛。
“不吃会饿的,”温郁不由分说地严厉起来,“带着去学校吃。”
明盛看着她摇了摇头:“教室里不让吃早饭。我走了。”
盯着他快步离去的背影,温郁又一次惊愕了——这孩子在胸前端端正正地别上了自己的胸牌。
在走廊上与明盛擦肩而过的乔青羽隐隐感觉,今天的明盛和之前不太一样。具体哪里不一样,她也说不上来。
可能是身后传来的那一声意气风发又爽朗的“早啊,刘博艺”。
说实话她没料到明盛会这么早来学校。
寰二中的早读课是开放的,学生来不来全凭自己的意愿,老师不会强求。从开学到现在,乔青羽和同桌刘博艺一样,一堂早读都没有落下。坐在座位上仔细回想,好像开学时也在早读课上见过明盛。乔青羽环顾四下,看见今天和往常一样,来了大概一半的学生,大部分都像刘博艺一样低声默念英语课文,教室里发出嗡嗡嗡的声音。她从书包里拿出英语课本的同时,忍不住瞄了明盛一眼——这家伙正一手把手机塞回抽屉,另一只手翻开英语课本。
摆正身体,乔青羽把课文翻到第六课。
后排突然传来极其标准的美式发音,吓了乔青羽一跳。一开始她以为是谁播放了录音带,后来她才发现是明盛在朗读。不只是她,教室里的空气突然安静了。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早读课是拿来朗读的。”明盛没好气地回应大伙儿的诧异,然后自顾自继续读课文。
关澜第一个响应。她翻到和明盛一样的第7课,放大自己的音量。很快,别的同学纷纷效仿,一时间教室里朗朗书声不绝于耳。就连刘博艺的嗓门也变大了。
这确实是早读本该呈现的盛景。乔青羽被教室里的热烈气氛感染,也放开嗓门,大声朗读起英语课文来。
早读课结束,各个小组长开始收昨晚的家庭作业。乔青羽转身从书包拿出作业时又忍不住往后门的方向看,刚好看到明盛喊住从他身边径直走过去的物理课代表高驰。
“我的作业,”明盛主动举起自己的作业本,“拿去。”
高驰背对着乔青羽,但可想而知他不可思议的表情。他站着没有马上拿起明盛的作业本,反而不知好歹地说:“章老师说了,如果是抄的,她绝对不可能收……”
明盛在等他说完。可高驰见明盛不说话,瞬间停了嘴。
“那你要不要?”把作业本举过头顶的明盛问。
高驰接了过来。
明盛站起身,拍了拍高驰的肩:“信不信?我自己做的。”
想起昨晚明盛说去补习物理,乔青羽猛然觉得明盛说的所有都是真的——真的在放学后去补习了物理,真的完成了物理作业。再一次,她得出一个确定的结论:今天的明盛和平时不一样。
尽管,在班里的其他同学看来,明盛主动早读并完成作业,并不能说明什么。他不是个完全不学无术的混混,也没有事事争第一的好强之心,既可以说他混日子也可以说他活得洒脱自在。所以,一时兴起完成作业,这件事发生在二中的校霸明盛身上,不足为奇。
只有乔青羽心怀疑虑。
整整一个上午,她不安的心思和眼光时不时飘到明盛身上,注意到他每堂课都坐得端正,神情专注,语文老师提问时还踊跃举手。虽然说的答案令大家哄堂大笑,但他脸上却见不到一丝戏谑的表情。也正是因为如此,一贯对他视而不见的语文老师耐心地向他解释正确答案。老师解释的时候,明盛就像乖巧又聪明的小学生一样,总能适时作出恰当的回应。不少同学回头看他,有的捂嘴笑,有的窃窃私语说他可以去当演员。乔青羽也偷偷瞄了两眼——像昨晚在店里那样,明盛的表情谦逊又真诚。可又和昨晚不太一样。
那就是明盛站着的姿态,由内而外地收敛了。在他身上,乔青羽见不到锋芒。
刹那间乔青羽明白了:今天的明盛不在演戏。
今天的明盛,是一个毫不含糊的真正的好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