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深,躺在床板上的左江却久久不能入睡。他睁着双眼,虽然心绪起伏,但他不敢像大多数失眠者那样辗转反侧,因为他不想让躺在房间里另一张床上的甄诚察觉到自己的异常。
左江的心情和此刻的天气有着很大的关系。
外面的世界淅淅沥沥,秋雨淋漓,偶尔夹杂着如泣如咽的风声。
左江眼看着一个柔弱纤小的黑影飘荡了片刻之后,终于被秋风贴在了湿漉漉的气窗玻璃上。
那虽然只是一片落叶,但叶脉完整,叶片丰润,仍然带着饱满的生命气息。现在刚刚入秋,那叶子本不该这么快就离开它生存的枝桠。
但今夜的风雨却让它身不由己。当它在风中飘旋流连的时候,它一定尚在回味着春天的盎然气息。
左江轻轻地掀开被子,悄声地打开门,走到客厅,酒店的客厅里开着一盏小灯,在这个夜晚里显得格外得温暖。
左江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点燃了一支bihike。
雪茄剪握在手里,“咔嚓”一下,“咔嚓”,又一下。
剪得断空气,剪不断他烦乱的思绪。
今天开了一下午的会。整整一下午,他几乎没说一句话,可是嗓子却哑了。崔峰看出他的不对劲,提前结束了会议。
喉咙像堵了一块烧红了的碳,灼热,疼痛。他知道这就叫“上火”。本来一肚子邪火儿没处发,随便揪一个人出来骂一顿也好——可是偏偏不能够——那是他的同事,和他同样抱负的为人民服务的战士,不是他的出气筒。这不是他的风格。
更重要的是,他知道问题不在这里。
不是发火就能解决的。
他没觉得委屈,只是气闷。没错。
的确在气闷。
可是,气闷些什么呢?
因为一段见不得光的属于她的过去?
他咬着牙。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今天空气不好,吸入太多微尘。他觉得胸口像是灌进了沙子。磨的难受。就全身都不舒坦。
他猛吸一口雪茄,拿了雪茄套套好,搁在烟灰缸上。
抬腕子看了看表,已经快凌晨三点了。
他走到窗前,向外张望。天已经有些微微发亮。
一个念头在他的胸膛憋的要爆发出来。
他拿出电话,电话那端响了好久,才接起来,可以明显的听到那端人的嗓音有些被人吵醒的沙哑。
他顾不得那么多。
“喂,哥,帮我查一个人。”
电话那端赫然是左亦的声音。
“谁?”
……
“哎呀!”
南桑在开房门的一瞬间,手上一滑,书本和资料从怀里尽数倾到地上,连笔记本包也滑下去。她推开门,懊恼的看着一地狼藉……怎么什么都做不好?
她蹲下,一本一本的捡。有两本书是线装的,是她从一个学者那里借来的的收藏的民国版书。握在手里,有种沉重感。
她小心的翻看,生怕有丝破损。还好,并没有。
仿佛记得从前母亲书房里也有这个版本,只是不真切。最近都没有去看母亲,她想着自己是因为忙碌,其实是骗自己的,她有点儿不敢回。
怕,心里住着的妖怪,被看穿……
以前上学时写论文的时候,最爱泡在母亲的书房。想要什么书,随时查找。
记得很小的时候,就开始读书,后来念中文去,有个学期,老师开了一门课,专门讲《红楼梦》。什么甲戌本、庚辰本、程乙本……老师讲到这些版本的差异,她竟然随口就能讲几段。老师就有点儿惊喜——起先是上课时,能得到学生回应的愉快;慢慢的,把她当成了自己的门生。
她一直觉得自己笨笨的,可只有这一样,读书是过目不忘的,也爱看书。就这么点儿优点,被老师看重。
木流岚那时候在读经济系,听闻她拜到陈教授门下,开玩笑说陈教授又多了一只门下走狗。
什么叫又多了一只?她就气她说她胡说八道。陈教授十年没有带过研究生了。她骂木流岚,说你怎么不去出国,死皮赖脸的非要来樽城大学。
木流岚说,我不是你的跟屁虫嘛,你在哪儿,我在哪儿。她说恶心鬼。你一辈子的愿望,就是从你开始,不要“工程师治国”?
你这样的跟屁虫,白给都不带要的。她唇红齿白的,一笑,贝齿闪着光,都能耀人眼……她笑着说桑姐你这个没良心的,你有季怀远了,就不要姐们儿了。
她愣一下,脸上就烧起来了。
嗯,她有季怀远了……
一片阴影投下来。
她抬头间,左江已经蹲下身,伸出手去捡那些资料。
“我自己来就好啦。”她想阻止。心里又一阵懊恼。真是,她总是出状况。
他抬眼,瞅了她一眼,手上却没停。她抿了唇。她以为他又要说她。
他动作很快,散落的纸张一会儿就全在他手里了。他站起来,厚厚的一叠资料在他的大手里,竟然显得没那么多、没那么重了。他进去开了灯,把资料给她放在书桌上,随手翻了翻顶上的那几页。
“真的要给胡适招魂了。”他低声道。嗓子疼,声音有些低哑。他尽量的不显出异状。她果然没有听出来。她把书放下,听他这么说,有点儿意外。
他看她一眼,“我不读书,不代表不看新闻嘛。”
她笑了一下,“我随便看看的,跟那没关系。”
“你怎么回来了?”她问。
“嗯。”他点头。
“累吗?”她又问。
他点头,“还好。”
其实是不怎么好,最近在两个城市来回奔波,整天就是开会讨论,有时为了一点若有若无的线索都要飞个十万八千里地亲自考证,每天都在不同的地方度过,他很辛苦。
她看着,知道他又没说实话。
眼前忽的就是他第一次见到她的情形,在季怀远面前的她,在他面前的她——眼圈儿是红的,眼里全是泪光,手心里抓着能抓住的东西,死死的,用尽全身的力气,克制到身子发颤……只是说不出。终于掉下大颗大颗的泪珠,砸在她手背上,砸在地上,是她终于一个人的时候。
他记得自己是从她身后抱住她的。
也是第一次,她没有一丝犹豫,回身紧紧的拥住他。
像是在海上漂了很久的人,抓住了一根浮木;下一步再漂到何方,她也不知道,但是她知道自己暂时是安全的。他也知道。
可是桑桑,对你来说,我只是一根浮木,却不是个能倾诉的人,是嘛?
他望着南桑,胸口闷。他知道自己终于是找到了气闷的理由。
在她伤心的时候,她不会来找他……
“江江……”
左江站的离她很近,她感觉的到他身上灼热的气息……似乎是有点儿太热了;他的目光,也似乎是多了很多西;话也多……
左江“嗯”了一声,“你脸上。”
他抬起手来,她的嘴角,有一道红痕,是烫伤的痕迹。她急忙抬手掩住。是昨天吃饭的时候,被铁钎子烫伤的。眼神里有一丝慌乱。他看到。可是没在意。在意的是她的伤。脸上的,身上的,心上的。她有伤。可是,伤到的时候,不需要他。手垂下来,他觉得有点儿冷。
“家里有獾油吧。”他说。那个,应该不是放在药箱里,是在厨房。
“我下去拿。”她拦住他。“没事。”她说。
又是没事。
他皱了眉,忍耐的,“桑桑。”
他摇摇头,看着南桑的脸上,“哦”了一声,打开橱柜,拿出一只小瓶子,褐色玻璃的。”
“擦一点儿。别用那些烫伤膏了,见效慢的很。这个,擦了很快好。”
南桑把药瓶拿在手里。愣了一会儿,才打开,用小棉花棒蘸了一点儿,靠着感觉,涂到伤口上。有点儿疼。她包里是有烫伤膏的。
季怀远也看到,上车的前,塞到她手里的。她中间是等了他一会儿,以为他是去卫生间,可是,原来是去买药了。心里暖暖的,涩涩的。却并没有去打开那药……獾油的味道有点儿怪,涂上了,又有点儿发热。
她微微的叹了口气。把药瓶放回原处。
南桑回到书房去整理资料的时候,突然觉得今天有很多事情有些奇怪,可是她想想左江的样子,是有点儿怪怪的,可是又说不出哪里不对——想问问去,没头没脑的,又担心他觉得自己多事——她抬眼看着紧闭的卧室门。
他今天没上来……心里有点儿不安。南桑压下这不安,集中精神翻书。
等到觉得口渴的时候,看了看时间,已经过了十点。她舒展了一下手臂,随手拿起身后书架上的茶叶盒,晃了晃,想起来这盒茶叶已经被她消耗光了。她呼了口气,少不得起身下楼去了。
餐厅的灯亮着。
她以为是家里的阿姨还在准备明天的早餐。
可很快地她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她听到了左江的声音,在这个空荡的餐厅里,声音很清楚。
“是吗?继续查文远的情况,查查他和季怀远的来往情况。”
“……”
“嗯,对,我明天就回去,既然查到了文远和吴阳的关系,那我们的案件就有进展了,……对,先不要打草惊蛇。”
“……”
剩下的声音南桑已经听不到了,断断续续的声音充斥她的耳边:他竟然已经查到了文远,那是不是意味着他很快就要查到她了……真相大白的那一天,他会不会恨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