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保姆李金花,邻里间称李阿姨。左江在吴阳的案卷上看到过她的资料知道这大妈约莫得有六十多岁了,说是欲望的老家远房亲戚。
说是亲戚,其实乡里乡亲差八百里,李金花在吴阳家里干了大概得有八九年,好歹是这么多年的住家保姆,如果说这世上还有谁对吴阳的亲属关系比较了解,那确实除了吴牧就只有李金花一个人了。
从吴阳家离开时,柳原把那套正装拍了照,然后整理好放回防尘袋,提着防尘袋走了出去,也不枉他来一次,这可是一个物证啊!
李金花,今年69岁,高扈县下属李家村的住户。
高扈县离樽城倒不算太远,车程两个小时,抵达县城后再往李家村走,临近晚饭时就到了村头。
柳原今天开会实在没法请假,只得留在市局,只有甄诚和左江两个赶到李家村——这是个人口稀疏的村庄,因为离大城市樽城市近,青壮年尤其是妇女都跑出去打工了,村子里新盖的小楼房十室九空,基本都是空巢老人带着留守儿童。
他们这种做惯了刑侦工作的人都知道,小地方出现一两个陌生人都很突兀,要是同时出现三个,那新闻就像长了翅膀似的,瞬间就能从村头传到村尾,之前小眉通过当地派出所查出了具体地址,李金花家是个三层白墙小楼,具有非常鲜明的农村自建别墅风,地基用大石头垫底,再盖水泥浆,整个建筑不讲究外观装修,但看上去倒还挺新的。
门口有个穿红背心的小孩在玩,见到左江走来,好奇地吸了吸鼻涕。
“过来!”左江冲他招了招手:“过来喊叔叔,给你糖!”
小孩把手往裤子上一抹,蹦蹦跳跳地跑下台阶,左江顺手从礼品袋里摸出一包进口巧克力扔给了他,指指白墙小楼问:“你家大人在吗?”
小孩箭一般撒腿往回跑:“姥姥——姥爷——!”
甄诚说道:“李金花应该是他外婆。”
小孩跟泥鳅似的钻进了门,少顷后,木门再次打开,一位黝黑的圆脸妇人探出半边身体,疑惑的目光依次从两人身上扫过:“……你们是……”
左江半边身体挡着甄诚,上前一步,从口袋里摸出警察证一亮。
“抱歉李阿姨,”虽然动作强硬,但他的话却是很温和有礼貌的:“我们是樽城市的警察,有些关于吴阳的事,向跟您打听一下。”
妇人听到吴阳的名字后,脸色突然变了一下。
五分钟后,一楼客厅。
“我闺女两口子都进城打工去了,只有我跟老头在家,忙着做活儿看孩子。”李金花冷冰冰坐在沙发上,甄诚提着的礼品袋被她推回了二人面前:“东西就不收了,有话赶紧问,我还忙。”
明显的不配合。
“……”
左江和甄诚对视一眼,后者向他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咳,是这样的。”左江对审讯嫌疑人很有经验,但面对六十多岁充满敌意且一看就很有战斗力的大妈,莫名其妙地有点没底,于是清了清嗓子:“我们听人说,您在吴阳家做了八九年,是这样的吗?”
大妈吐出一个字:“是。”
“那您应该对吴阳挺了解的了?”
“不太了解。”
“……吴阳的养子吴牧,您知道是怎么回事吗?”不出左江所料,李金花在面对这个问题时出现了微妙的表情变化。
“听说过。”她喉头猛地上下滑动,好似防守反击一般,硬邦邦地反问:“怎么?有什么问题吗?雇主的家庭情况我总得有所了解吧?”
不愧是在吴阳家当过将近十年的保姆的大妈,说起话来用词一套一套的。
但左江没有接招,只点了点头说道:“那您见过吴牧吗?”
李金花翻了个白眼,抱起健壮的手臂。
“那请问您对吴阳生前的人际关系有了解么?关系特别亲密的男性晚辈,比如说吴牧,又比如说他的……”甄诚紧盯着她的脸,不放过任何微表情的变化,慢慢一字字加重语气:“私生子?”
最后三个字出来,李金花就像触电似的,屁股差点从沙发上跳起来:“你在胡说八道什么?就算吴阳生前没做过什么好事,但是他已经过世了,你们也不能这么侮辱他,你们——你们简直是——”
“这只是警方的正常猜测,我们在吴阳家发现了这个。”甄诚从手机相册里调出那套风衣的照片,啪地扔在李金花面前,冷冷问:“你知道这一套正装是吴阳要送给谁的吗?”
李金花眼珠往手机屏幕上一瞥,剧烈颤抖几下,立刻调开了视线。
“果然您也清楚,这是吴阳买回来准备送给那个人的礼物。”甄诚食指在手机边敲了敲,说起话来清晰又残忍:“能让吴阳亲自去买一趟年轻男性穿的正装的人,一定是对吴阳来说意义非凡的人,这个人要不是吴牧,就有可能是吴阳的私生子。”
李金花瞪着眼一张口,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被甄诚平静犀利的话打断了:“我明白您的隐瞒或许是为了吴牧的安全考虑,但您真以为这样是在保护吴牧吗?当年吴阳在樽城只手遮天可到头来不还是被人杀害了,如今我们正在重新着手调查吴阳被杀的案件,而吴牧正是我们要找关键的人物,这些您难道不知道?这些年来您对吴阳的死难道没有一点怀疑?”
李金花的嘴还张着,但咆哮像突然被抽掉了音,直愣愣盯着甄诚。半晌她才硬挤出几个字:“这跟吴牧有关系?”
“吴牧是吴阳身前最亲密的人,他可能知道一些别人不知道的隐情,”甄诚略微抬高了下巴,俯视着李金花,说:“吴牧对于我们侦破案件有很大的帮助。”
气鼓鼓如斗鸡般的李金花突然像泄了气的皮球,瘫坐在柔软的沙发上。
突然一直很安静的左江开了口,声音不高且很平缓:“如果我没观察错的话,这栋楼应该是一两年前,最多不超过三年前建的吧?”
李金花心乱如麻,下意识反问:“那又怎么样?”
甄诚倒没注意到这一点,不由看了左江一眼。
“农村很多人喜欢翻修老宅,哪怕平时在城镇工作,老家并没有人住,也会建起不落后于人的小楼房,否则容易被左邻右舍笑话。”左江环视周遭,说:“我刚才只是在想您家这栋小楼是怎么建起来的,因为据我所知,您老伴曾因为脑溢血至今还不能正常走路,对吧?”
“我没有——”
“我知道您不至于做出什么触犯法律的事情,但是吴阳生前应该也没亏待您吧?应该也为您的晚年生活做了一些安排吧。”
“……”李金花不说话,似乎是默认了。
“吴阳生前虽然做了不少的错事,但是据我们了解,他当年对您也是不错的吧?他为您考虑了那么多,为什么您不为他考虑考虑呢?难道您就不想让我们查出杀害他的凶手吗?”左江略微向前探身,直直盯着她浑浊发红的眼睛:“吴牧的踪迹也许只有您才能提供最后的线索了。”
李金花长久地沉默着,紧抱在胸前的双臂不知什么时候垂落在了身侧,松弛地耷拉着,仔细看的话她的双手正微微发抖,指甲掐着自己的大拇指腹。“吴牧那孩子,”突然她迸出来一句话,又狠狠地重复:“我见过。”
甄诚精神一振。
“那个所谓的‘养子’!”李金花叹了口气,说道:“我刚到吴阳家里工作的时候,吴牧就被吴阳从孤儿院里接回来了,也不知道灌了什么迷魂汤,让吴阳兴高采烈地回来要认他当养子?不是骗人的是什么?谁知道到底是不是吴阳的种!”
甄诚和左江对视了一眼,立刻追问:“你最近见过他吗?你有他后来的照片吗?”
“我哪里有他的照片,”李金花摇了摇头,继续说,“不过有件事情挺奇怪的,我盖房子的钱都是一个陌生人给我的,三年前有一群人来到了我家,然后就说有人资助了我们家,所以要给我们翻修房子,我当时也有过怀疑,怕他是骗人的,可是到最后房子盖好了,他也没要过我一分钱,现在想起来,这笔钱倒有可能是吴牧那孩子出的,除了他,我也想不出别人了。”
左江看看甄诚,两人心里都同时掠过一个念头:难道吴牧就在他们身边?
李金花低着头,继续回忆着说:“你们刚才让我看的照片上的西装就是吴阳当年打算送给吴牧那孩子的成人礼,可是礼物还没送出去,吴阳就被杀了。”
甄诚肌肉一紧,连左江都不由自主地略微坐正了身体。
“那吴阳去世后,您见过吴牧吗?”
左江这个问题大概是正中关窍了,话音刚落就只见李金花立刻开始搓手,仿佛有些欲言又止,半晌才下定决心般,嗫嚅着蹦出来一句:“我现在说什么都不会影响我的生活了吧,对吧?不会把告诉你们的事情告诉别人吧……”
左江说:“这个您不用担心,我们今天的谈话都是保密的。”
“那就好,那就好。”李金花低着头说:“吴阳在吴牧上初三那年就把他送出国了,后来每次吴牧放假回来,吴阳都会亲自下厨给他做饭,而且吴牧在家的时候,吴阳从来不会带陌生的女人回家,我当时就觉得吴阳这人虽然生活作风不太好,但是对吴牧这个领养的孩子真是宠到极致了,直到吴阳去世前的一个月的一个深夜,我去厨房喝水,被书房里吴阳的声音吸引住了脚步……”
李金花艰难地顿了顿,甄诚紧盯着她:“您是不是听见了什么?”
“对,但其实翻来覆去就那几句,吴阳说吴牧绝对不能出事,还说吴牧是他唯一的亲人了,一定要保护好他,他好不容易把他找回来了,绝对不能把他牵涉进来!”
两人同时一愣。
难道当时吴牧就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当时是在说遗言?唯一的亲人?好不容易把他找回来了?这些话的最终意思难道是吴牧是吴阳的亲生儿子?
甄诚终于从震惊中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下意识地端起搪瓷茶杯喝了一大口——水面上还漂浮着李金花因为看他们不爽而故意没洗掉的微许油花,不过没人提醒他:“对了,您知道吴阳那天深夜打电话的对象是谁吗?”
李金花赧然道:“这可不知道,我不就是个保姆,哪儿知道那么多事。不过我恍惚听见吴阳管那人叫……叫……”
她想了会儿,才犹犹豫豫说:“……阿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