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足的日子沉缓而平静地流逝着,所幸有天烨的陪伴,时光倒也不那么无趣难熬。这天烨儿入睡后,她便由雀珠伺候着更衣洗漱,一阵忙碌后,她换上了一身素白的寝衣,长而浓密的秀发静静地垂下。
“雀珠,你觉得我对你如何?”她对着镜子漫不经心地问道。
雀珠拿着梳子的手不自主地颤抖了一下:“主儿当然待奴婢很好,以前穗禾当族长的时候,总是对我们这些侍女非打即骂的,可是你却对我们非常温柔。”
“是吗?”菀筠挑起眉,“但我现在已经不是族长了,甚至连个天妃都不是,你还会对我忠诚吗?”
雀珠越发慌张:“主儿你在说些什么?我怎么会对你不忠诚…”
菀筠的口气依然平淡:“这些天我一直在思考,我虽然没有和任何人说过我去魔界祭拜我娘的事情,可是在魔界为她设立衣冠冢一事,我却是与你提过的。”她语气突然变得严厉:“除了你,还有谁可能向天帝泄露此事?”
“主儿…主儿恕罪…”雀珠一下子吓得跪了下来。
“你倒是承认得爽快。”菀筠冷笑连连,又带着几丝自嘲,“雀珠,我待你不薄啊,从鸟族到魔界再到天界,我一路提携你照顾你。因为之前雀灵的背叛,我从不敢对你们有半分苛责。可没想到我一失势你就背着我另寻他主,雀珠,你当真对得起你的良心吗?”
雀珠急切地拽着她的裙角,泪流满面地求饶:“不是这样的,主儿,我真的是迫不得已…”
菀筠不多废话,气势逼人:“说吧,天帝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背叛我?很多灵力,还是许诺纳你为天妃?”
雀珠拼命地摇头:“不是的,主儿,奴婢从未想过攀龙附凤…你对奴婢的好,奴婢都知道,所以天帝陛下第一次找到奴婢的时候,奴婢断然拒绝了。可是后来,他告诉奴婢他软禁了我的父母,如果我不把你的一举一动都汇报给他,他就要杀了我爹娘…”她哭得气喘吁吁:“主儿,他…他是天帝啊…奴婢只是一个被打死了都不作数的小侍女,奴婢如何能反抗?”
菀筠抵着额头,心中焦躁又恼怒…堂堂天帝为了对付她,什么下三滥的手段都使得出来。可是气愤之后便是深深的无奈,尔虞我诈的天界就是一个不见刀光血影的修罗场,或许换了她是润玉,她也会这么做吧。
“除了我的行踪,你可还告诉过他什么吗?”她问道。
雀珠抹了一把眼泪:“陛下…他的确问过我你有没有与哪个男人特别亲密。我告诉他,除了前魔尊、月下仙人、卞城王还有已故的鸢城王(即暮辞),你没有和其他男人有多少交集。但他们谁都不可能是烨殿下的生父不是吗,尤其是前魔尊和月下仙人,他们可是你的血亲,陛下总不可能怀疑他们吧。”
菀筠默默松了一口气,总算雀珠没有察觉到过她与旭凤之间的异常。
“主儿,你责罚奴婢吧,是奴婢对不起你。你把奴婢赶走,甚至是杀了奴婢,奴婢都不会有怨言的。”雀珠不断地磕头求饶。
菀筠冷冷一笑:“把你杀了有用吗?天帝立刻就会知道,然后换一个细作继续监视我。”
雀珠抽抽嗒嗒道:“那…那主儿要拿奴婢怎么办?”
她站起身,眉毛绷得紧紧的,来回踱了几步,低沉道:“一切照旧,你该汇报就汇报,但一切可能让他挑出错来的事儿你都要拦下,只报那些无关紧要的琐事。还有,你绝不能为我求一句情,说一句好话,必须表现出一副对天帝忠心耿耿、死心塌地的样子。”
雀珠抬头惊疑:“主儿…你不怪我吗?”
菀筠用手勾起起了她的下巴,双眸微垂,语气凌厉,脸上神情却如常清淡:“你跟着陛下,不过就是个随时能被弃掉的棋子,死了都没人在意。但你如果效忠我,若天烨未来成为天帝,你也会跟着我一起飞黄腾达。这两条路,你自己选吧。”
雀珠盯着菀筠黑色的眼眸,感受到一股不威自怒的威严,却又有种令她折服的魅力,她重重地叩首,坚定道:“奴婢誓死效忠主儿,绝无异心!”
冬日时光一朵朵绽放成了春日林梢的翡绿翠荫。弋兰宫的庭院内,粉壁花垣,晴光柔暖。菀筠一手捧一卷《六界通鉴》斜倚在暖阁的榻上,另一只手摇着天烨躺着的摇篮,轻松惬意。
“主儿,上元仙子来了。”雀珠前来禀道。
邝露?菀筠挑了挑眉,忙道:“快请她进来。”
邝露盈盈地走来,一袭透着淡淡绿色的素罗衣裙,长及曳地,只袖口用淡粉丝线绣了几朵精致的小荷,鹅黄丝带束腰,肤白净色,容质玉曜,颇有一种清新而淡雅的自然之美。
她微微地福了福身:“邝露见过菀嫔,菀嫔安好。”
“仙子安好。”菀筠亦回礼道。
邝露径直走向天烨,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小脸:“烨殿下越长越好了,长大之后一定和菀嫔一样,有倾城之姿。”
菀筠捂嘴轻笑:“他是男孩儿,你这么形容他可真是折煞他了。”
邝露亦笑得甜美温暖,然后从袖口中拿出了一枚和田青玉佩。那玉佩是朱雀图腾形状的,玉质细腻油润,幽光沉静,包浆熟美,一看便是积古之物。她把玉佩递给菀筠,柔声道:“明日烨殿下就满周岁了吧。我也没什么贵重的东西,就以一块玉佩赠之,希望烨殿下一直平平安安。”
菀筠眼中闪过一丝错愕,但旋即被感动替代。天烨的周岁除了她、丹朱还有弋兰宫的宫女,早就被人遗忘,没想到素日里交集甚少的邝露竟然记得。她伸手接过玉佩,感激道:“上元仙子有礼了,我代烨儿谢过仙子。”说完便把玉佩戴到了天烨小小的脖子上。
“没想到还有人记得我们殿下的周岁,奴婢多谢上元仙子。”一旁的雀珠也连连感恩。
邝露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菀筠察觉到了异样,清了清嗓子道:“雀珠,你帮我们去沏一壶茶来。”
“是。”雀珠应声告退。
她离开后,菀筠坦然目视着邝露,平静道:“仙子若有事情要告诉我,但说无妨。”
邝露抿了抿嘴,颦起了纤细的柳叶眉:“菀嫔,你…没有觉得你这个侍女雀珠,有什么异常吗?”
菀筠眼皮一跳:“哦,是吗?我可没觉得,仙子觉得她有什么不对劲吗?”
邝露咬着嘴唇,停了片刻方才轻声道:“几个月前,我无意间在璇玑宫看见她在向陛下禀报什么。她与陛下素不相识,菀嫔,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菀筠不语,面上依然是波澜不惊,如古井深水,从容地逗弄着天烨。看到她这副表情,邝露觉察出了什么,蹙眉道:“你…你早就知道了,对吗?”
菀筠不置可否,淡淡道:“天帝的命令谁敢不从,也不能怪她。我坐得端行得正,又诞育了天帝长子,还怕他把我怎么样吗?”
“你那么确定吗?”邝露幽幽道,“我撞见他与雀珠的对话后,旁敲侧击地询问他对你的态度,他很冷淡地丢给我一句‘不希望烨殿下有这种母亲’。”
菀筠的身体如遭雷击,不自主地颤抖。“不希望烨殿下有这种母亲”,言下之意不就是杀母留子吗?怪不得,他得知了她擅自离开天界后就匆匆跑来弋兰宫兴师问罪,原来是想借机给她安个罪名好处死她。若不是她拼命求饶,博取了他一丝共情与怜悯,只怕她现在已经尸骨无存了。她攥紧拳头,死死按压住蔓延至四肢百骸的恨意,冷冷道:“你现在告诉我这些作什么?事情都过去那么久了,为什么挑了这个时间来告诉我?”
“因为现在是烨殿下的周岁,我可以借这个理由正大光明地来弋兰宫。不然我悄悄地来,若是被陛下发现了,指不定要以为你与我勾结呢。”邝露不慌不忙地解释道。
菀筠不屑一顾,面色冷峻:“是吗?我还以为你是特地来挑拨我与天帝关系的呢,好让我因为一时愤怒做出些疯狂的举动,然后就可以顺利地除掉我了对吗?那可要让上元仙子失望了,陛下对我毫无感情,我就算是死了,也轮不到你上位。”
邝露瞠目结舌:“你在说些什么?我好心来提醒你,你居然这么想我?”她冷嗤一声:“往日的水神,陛下对其何其痴恋钟情,我都没有半分想去伤害她的意思。我又何必要除掉你?”
“谁知道呢?也许我死了,你就可以抚养天烨,然后登上天后的宝座。”菀筠漠然道。她很清楚,邝露绝非什么纯真的小白莲,她从润玉还是夜神的时候就效忠于他。润玉能登上帝位,少不了她一路的出谋划策和她父亲太巳的鼎力支持。面对这种有智谋有心计的女子,还不如把什么都说开了,断了她的非分之想。
邝露摇了摇头,目中充满失望之色:“我不过是同情你而已,没想到竟能被你曲解至此,真是可悲可笑…”
“同情?”菀筠皱眉重复着这两字。
“是,我同情你。陛下虽不爱我,但给了我荣华富贵、高官厚禄。而你,你从入宫起就安分守己,没有一丝抱怨与僭越,但他却执著于你的出身和你以前做过的事情不能释怀,甚至想要…”她戛然而止,没有把她们心知肚明的那些话说出来。
菀筠微微有些动容,邝露诚挚的表情并不像是装的。两年多了,她若真的想对付自己有的是法子,何必多此一举地来她面前演这么一出。
她叹了一口气,郁郁道:“那仙子觉得,我应该做些什么吗?我已经尽力了,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如果他一意要除了我,我也别无他法。”
邝露轻轻摇头:“你没有尽力。菀嫔,陛下没有你想得那么坏,他只是…以前被你娘欺压得怕了,他怕你成为第二个荼姚。所以菀嫔,你不应该一直缩在弋兰宫里,你应该多与陛下接触,令他对你改观。比如陛下他有的时候会去虹桥下的湖水里静坐冥想;又比如,他喜欢去省经阁阅书…你可以在这些地方与他偶遇,然后交流啊。”
这番话听得菀筠心头甚是触动,没想到世间竟有如此痴情之女子,痴情到甘愿为自己的心上人与别的女人创造机会。但是转念一想,她又何尝不是如此,当初为了旭凤与锦觅的幸福,她不也心甘情愿地为他们保驾护航。她怜声道:“仙子可真是痴情之人,只是你这样做又是为了哪般?”
邝露低头抚摸天烨的脸颊,柔声道:“我不希望陛下因为上一辈的恩怨迁怒下一代,更不希望烨殿下和陛下一样,从小得不到父爱。”
她身段纤弱婀娜,姿容清丽无双,有着如雪一般令人心碎的绝美与易逝。菀筠看着这个比自己小了六百岁的年轻女子,又看向自己的儿子,突然冒出了一个奇怪又大胆的想法——四千年,在神魔漫长的寿命里真的算不得很长。通常来说,神魔的寿命与灵力强弱相关,短则三四万年,长则十万年,皆有可能。但是通常只有前五百年会迅速地生长,长到人类约十五六岁的模样,之后的生长速度就会大大减慢,大约三千岁时标志着成年。天界年龄差超过四千岁的伴侣比比皆是,例如先水神洛霖比先花神梓芬年长近万岁,又例如缘机仙子比她的欢喜冤家月下仙人大了六千余岁。
她的目光反复在邝露与天烨身上打转,然后浅笑道:“仙子还真是关心烨儿。我自会努力让烨儿得到他父帝的喜爱,但也希望仙子能多来探望探望他,好让他多个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