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无可奈何的刘玉凤带着两个拖油瓶来到了江城,来到了袁记门前,事情经过便是如此。
众人一时默然。
袁野一看,人家三个大老远地从陆南坐火车过来,一路辛劳,站在袁记门口终究不是个事儿,便打破僵局,道:“妈,家里一时安排不下,不如让他们和我一起去住大院吧!”
自从租下刘启信老爷子的大宅,袁野便一心想把其中的一处正心堂改造成自己的安乐窝,刘家大院不仅地方开阔,可以随意施展,而且离了父母远些,不在父母眼皮底下,没了紧箍咒,做起事情来也是爽利的多。
为了租房的事儿,他前后又跑了几趟刘家大宅,看的更加全面,心里自是愈加喜欢,瞧着这偌大的院落,心下由不得闪过一丝念头,倘若这处大宅是他家的房产,他袁野断不会任由老旧的宅子一点一点败落下去,直至湮没在荒草之中。
一件艺术品在眼前毁灭,他看着着实心痛。
现在他是没能力,或许等到财力雄厚的一日,他一定会请古建师傅们着力修缮一番,使之重现昔日古朴典雅的本来面目,岂不美哉。
可惜,刘家大宅姓刘,是刘启信老爷子的家,他们袁家只是个租客而已,无权置喙。
袁父袁母也是见过这处宅子的,一听说租住的地方是刘家大宅,着实唬了一大跳,这地方在江城市江阴县都太出名了,有哪个会不知道刘家大宅。
他们在早以前光从外边瞅过几眼,晓得地方远近闻名,真走进去,转了一大圈,才知道刘家大院盛名之下,绝非幸至,这地方可真不是平常老百姓能住得起的。
万万没料到袁野找的出租屋竟然是这里,老两口心里蓦然涌出一丝感觉,具体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总之有些不大自在。
想他们袁李两家上溯七八代,都是根正苗红的贫农出身,竟然有朝一日住进地主老财的深宅大院,虽然这大院早已不复往日光辉,破败的很,可再破败,那也是大地主家的大屋,这番经历委实感到啧啧称奇。
将机器安放在大宅中倒没什么,可叫小五一人住进其中,他们还是不放心的,虽然这院子里还住着一位刘老爷子,他们就是无法安心。
没奈何,袁野只得偷偷又鼓动袁朝,也提出搬到大宅里住,袁爸袁妈两人这几天正在权衡利弊呢。
如今又来了三位远方的客人,他们自然没地儿容身,正无处可去,只能住到刘家大宅,一时有了这么多的人样伴,想来袁克成他们也不再迟疑不决了。
刚把他们三位安顿好,大哥袁牧便跑来告诉袁野,他师父况大师打来电话,叫他明天过去一趟。
次日一早,他便直奔栖岩寺。
自从上次因为参加蒲公英智力竞赛,阴差阳错把拜师之事耽搁后,随后袁野专程去了一趟栖岩寺,向况大师请罪。
况大师倒也没有怪责他,有事在身,又不是故意放鸽子,人品的好坏,以况大师数十年的眼光,还是能看出一二的。
拖了许久的拜师礼终于在不久之后成就。
在陈老的精心准备下,袁野向况大师恭恭谨谨地跪倒地上,磕了三个头,正式拜况大师为师父。现场只有清风明月两个小和尚和陈老三人观礼,原本袁野想喊朋友一起过来的,却被师父阻止了。
况大师不欲此事大肆张扬,袁野只得息的那个心思。
陈师傅乐呵呵地看着两人礼成,然后拱手恭贺道:“老况啊,你终于算是喜得佳徒了!”
况大师难掩一脸的喜色地道:“托福,托福,也希望你也能早日找到衣钵传人。”
说实话,他对收徒袁野,还是比较满意的。如果世间最好的弟子满分是一百分的话,那么他的这位唯一的入室弟子应该可以打到七十五分。还算勉强过得去罢。
当初贸然收袁野为徒,纯粹是看到那串价值连城的佛珠,心有所感,当时冥冥之中在脑海里闪过一些画面,仿佛佛祖的喻旨般,关乎到栖岩寺的未来。既然如此,况大师觉得不妨赌一把,将宝押在了袁野身上,权且一试,这才改变主意,决心收下这个徒弟,然而在他的内心深处,对袁野这个弟子还是有诸多抗拒。
如果不出所料的话,他这辈子也许就只收下袁野这一个弟子。在他本心看来,不收则已,倘若要收,便须慎之又慎,务求找到一个十全十美的徒弟,不说觅得一位惊才绝艳之辈,也得是于某方面功力深湛。
可惜面前的这个少年袁野哪一面都不是。
单说最开始袁野莽撞地拜师栖岩寺,只是本着学习书法艺术的目的而来。既然只是学习书法,那他的大字齐码也应基本功扎实,小有成就才是,
可事实上他的那笔杂乱无章的大字,委实丢脸,真难以示人,这要是传扬出去,说他袁野是况云山的入室弟子,他的书法是况云山手把手教出来的,那不得被昔日老友们笑掉大牙?从这一点看,他是异常不情愿接受这个弟子的。
后来发现袁野超凡的记忆能力,让他不由忆起一位早年认识的前辈陈先生。就他所见,唯有那位先生的博闻强记堪称天人,为大家所津津乐道。
没想到许多年后,在这个偏僻之所,再度邂逅一位能与陈先生媲美的天才少年,心态顿时发生很大的变化,一时间恶感大减。
再之后,又一睹《数风流人物》,不觉欢喜。
况大师出家之前,也是一位世家子弟,可谓家学渊源,国学自是在家人的督促下浸淫深湛,家严对其寄予厚望,只是由于后来的体弱多病,家人才没有求全责备,只得任他随性而为。
虽然他的国学功力不如朋友陈老来的深湛雄浑。但必备的深厚素养,还是有的。
接过《数风流人物》,他一眼便看出自己这位新进弟子的国学功底还不错,也算是一颗苗子,只是跟他的书法一样都是野生野长,学的不成章法,但到底还是用了些心思的。这一点也得到老陈的认同。
而且拋开国学的底蕴不论,单以小说来看,袁野的文笔还算新颖,笔法独到,文章读业非常幽默有趣,难得让他这个老人家都爱不释手,欲罢不能。
这部小说的良好印象无形中又给袁野增分添色不少。
一路观察下来,况大师的笑脸终于浮现出来。正如老陈所言,种种表现,袁野倒不失为一个佳徒,虽然令他耿耿于怀的是,袁野那笔字依然乏善可陈,想来在他这个严师的悉心栽培下,未来谅必不会太差。
尽管成就不会像他和陈老那般,但写出有模有样的字,不致遗笑大方,也算对得起他的苦心栽培了。
………………
陈老由衷地羡慕况大师得一佳徒,况大师知道老朋友与他一样,都存在收徒的难题。陈老也是一肚子的学问,却找不到一个得意的衣钵传人,这些年如果再不操心点,恐怕这些学问便要带进另一个世界里了。
陈老一脸无奈地摇了摇头,长叹一声道:“难呀,难呀,以我这样的山野性子,眼光又挑剔的要死,当今之世,又能有几人入得我眼,且看看吧,一切随缘。”
陈老一扭头,向袁野招了招手,道:“快过来,小家伙,老头给你一份拜师礼,快来接着。”
袁野闻言大喜,拜师居然还有礼物可拿。他搓搓手,兴奋地跑上前几步,却见陈老自一旁捧起一函书籍,全是线装本,非常老旧,看得出来有些年头了,袁野伸手抱过,低首一看外壳,却是《史记会注考证》,作者泷川资言。
看名字,像是个rb人,袁野却一无所知,不晓得这位仁兄到底是干什么的。
袁野虽然自谓博览群书,涉猎广泛,却也有诸多力有不逮之处。有一点就是他看书看的固然博杂,什么都看,什么都读,却并不精通,宛若蜻蜓点水,什么都知道一些,至于进一步波及其中专业方面的知识便捉襟见肘,露出破绽了。
比如说眼前这部rb人所著的《史记会注考证》,便现出他的短板。
这部书一看便知道属于国学方面的专著。一般情况,他是根本不会过多浏览的,他研究历史的功力还没有精深到这一步,所以袁野捧着这部书,不勉有些尴尬。
他一脸错愕地看着陈老,陈老一副早知如此的神态,用手虚点了他两下,眼铁不成钢的说道:“先看看罢,这就是不学无术的代价,看完再与我说一说有什么感受?”然后叹了一口气,道:“你这孩子,叫我说你什么好呢,连走都走的磕磕绊绊,却要学人家跑,这胆子,唉,也没谁了……”
袁野别的不敢说,为了写《数风流人物》,自觉于两汉史很花了些心思的,数年间沉浸其中,可谓寒窗苦读,没想到这一切的成绩在陈老面前,竟然只博得一个“不学无术”的评点,袁野有些不服气,抬头便要回嘴说些什么。
况大师抬手就敲了敲他的头,申斥道:“你还别不服气,小子,你知道你面前的老头是什么样的人物么?他能这样说你,老实地听着罢,能受他的一番教诲,也是你的福缘深厚,乖乖听话,老陈说什么,你便听什么,知道么,小子,这部书你且用心去读,读过之后,自然明白其中老陈的用心,给——”
他顺手也递过一份报纸和一本旧书,道:“这是为师给你的礼物,且收着吧,还有你要的那幅字,我也写好了。”
袁野喜出望外,先展开报纸,里面夹着一张条幅,却是传统式样,自上而下,竖行书写,介于楷行的翰墨,“数风流人物”。
字体中正平和,笔迹舒展,章法谨严庄重,自具气象,宣纸左下方除了云山的落款,还镌着两枚印章,一枚是“观天下”,一枚是“笔中仙”。
况大师见袁野盯着那两枚印章仔细观瞧,便道:“这两枚闲章还是年青的时候友人所刻,一直闲置放着,没怎么用过,老和尚现在虽也常写字,却很少用印章,一时间找不到衬手的印章,便将就用一下。”
自那日观《墨荷图》,袁野心中便对师父的翰墨有一个根本的认识,在他的心头,况大师的书法应当是上品之上,神品之下,倘若搁到后世绝对可以做到一字千金,如此这般的精品之作,他袁野何德何能敢去挑肥捡瘦。
此时的袁野只有喜出望外的份儿了,“太好了!”
然后他又拿过那本大开本的旧书,书皮上写着“郃阳令曹全碑”,他随手翻开纸页,一厢的陈老瞥了一眼,噫了一声,感到意外,道:“老秃驴,你真舍得下血本啊,连这个都你徒弟了。”
袁野丈二和尚摸不清头脑,问道:“陈老,这个拓本有什么根由么?”
陈老点了点袁野手头的碑帖,道:“你可小心伺候着,这可是世间唯一的曹本碑宋拓本,价值连城,恐怕连北@京的故宫博物院都没有,千万别弄坏了。”
袁野吓了一跳,慌忙小心捧起,便要送还况大师,道:“师父,这礼物太重了,我不能收。”
前世的他听说过古董收藏中一句话,一页宋版一两金,说的是宋书在当世的珍稀程度。
况大师不以为意道:“送出去的礼物岂有再收回的道理,既然是师父送给你的,你就收下就是,没听说过长者赐,不敢辞么?”
袁野凛然受教,将碑帖小心收好。
却听况大师道:“我老了,这些东西放在我这里已经没有多大的用处了,你正在学习的阶段,用处多多,且用心学着吧。”
袁野恭下身去,深深一礼,道:“谢谢师傅和陈老所赐,袁野必不负二位的看重。”
拜过师后,重新又与清风明月两位小师兄见礼,没想到他们俩个小兄弟也分别送了礼物,清风送的一个是石头雕的猴儿,惟妙惟肖,煞是好看。
明月送的是一管湖笔,可见其用心。
袁野心下其实一直揣着一个疑问,想询问两位大师对自己小说《数风流人物》有什么看法。他倒没有过多冀望,毕竟自己是个野狐禅,属于野路子,在两位大家面前,徒惹一笑罢了。
但见二人对那部小说只字未提,便也乖乖地不敢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