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屋里缓过劲儿来的袁野看到书桌上摆放多日的书法习作,不由一阵恍惚,心头复又想起了栖岩寺和况大师。一晃儿,半个月过去,他忙着签约,他忙着智力竞赛,整个人忙得脚底像踩了风火轮似的,反倒把拜师的这桩大事给拋诸九霄云外。
幸好刚才想起来了,不然这件事情又不知道被自已拖到猴年马月了。
既然记起此事,无论如何得走一遭栖岩寺,抓紧把拜师这件大事搞定。
次日一早,袁野便骑车直奔栖岩寺,好在昨天夜里下了一场豪雨,早晨的气温降了许多,天气很凉快,一路无话,很快便来到栖岩寺。
第三次站立在栖岩寺前,袁野环顾四周,一片断壁残垣、衰败萧瑟的景象,不禁感慨万端,人家都说佛门圣地,自具宝相庄严之气,两年前大火的武侠电影《少林寺》中,那座嵩山少林寺的影像,他至今还记忆犹新,篷篷绿意掩映中,现出一片林次栉比、规模宏阔的寺宇。那又是怎生的一个肃然景慕之情。
远的不说,再看江城附近的广佛寺、宏法寺、东门寺,这三座寺庙也皆是气宇轩昂,不让余类,有哪一个混得如栖碉寺这般悽惨,这身孕破落,整个比要饭花子还不如。
瞧瞧眼前破败的栖岩寺,不禁摇头失笑,几间风吹雨打的破旧房子,墙体斑斑驳驳,充满岁月的痕迹,一簇一簇的杂草肆无忌惮地生长着。这般萧条景象,还敢妄称什么禅林古刹,叫人如何能够生出孺慕崇敬之心。
这样的一座寺宇,况大师兀自坚持不走,袁野隐约猜到一些什么,但还是替他感到一丝悲哀,与其为了心中的一个理念死死困守此处,流连不去,毋宁转投他处,托庇到某个大寺院算了,那样至少老和尚的余生会滋润许多。
况大师对栖岩寺的执着,对信念的坚守,他倒是十分欣赏,这种百折不回,锲尔不舍的精气神,袁野是非常佩服的。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这种行为也要看值不值得。眼见得栖岩寺已是风中残烛,过了今天,还不知道明天会是什么样子,根本救无可救了,还有必要去为这样的一个寺庙去陪葬么?
再好的情怀也要有展示的地方,不是么?
袁野站立门前,一时浮想联翩,良久之后才抬手拍了拍寺门,没想到又是清风小和尚开门,清风一见是袁野,登时两眼亮晶晶的,现出喜悦之色,他自然认出了这个精通手语的少年人,当即手势运转如飞,话语如连珠炮似的吐了出来。这个人世间,难得碰到一位能与他交流无碍的人类,怎能不让他欣喜雀跃。
袁野也是发自心底地喜欢这个开朗乐观的小孩,自然双手比划不断,陪他聊了许久,然后问道:“今天大师在不在庙里?”
“在,师父他在后面陪客人!”
袁野不禁一愣,陪客人?这却是奇了怪了,他陪的哪门子客人?就他这破破烂烂的小庙,哪位大爷会瞎了眼到他这儿做客?
“什么样的客人?”
“大师的老朋友!”
带着一脸的疑惑,袁野跟着清风穿过两三道院门,来到屋后,没想到房后面别有洞天,居然是个异常开阔的大院,大院延伸开去,一直抵到巨大的巨岩山跟下,远远地,便见山前一大片绿意悠然的竹林婆娑起舞,其间隐隐现出一个小小的凉亭,亭子正中唯两把藤椅,一张几案,再无余物。
况大师立于几案一侧,兴味盎然地凝神看着,一位面容青癯、容颜略显苦相的老者正伏身在案前全神贯注,挥毫泼墨。
袁野悄然走了过去。
但见几案上铺陈着一张四尺横批,雪白的宣纸上墨迹淋漓,浓淡相间,十数株荷叶亭亭玉立于纸上,摇曳生姿,颇为可怜,便连几根枝茎横斜而出的莲花,也自具一番意趣。
老人这幅画是一副传统水墨画,墨荷图。
虽说中国古代素有所谓书画同缘一说,许多书法名家大都兼具绘画功底,有的甚至书法绘画齐头并进,一时瑜亮,比如赵孟府,比如苏东坡。
可对于袁野来讲,前世的兴趣所至,太多时间贯注于书法上面。绘画么,西洋画在童年的时候了解一些,至于国画,也仅仅知道个大概,懂的并不多。他只约略记得,擅长画荷的大国手有张大千与王冕,仅此而已。
不过毕竟他的童年时代也曾经学习绘画许多年,练就的一双慧眼光还是能够看出一些门道的。他感到面前老者的绘画功力不简单,至于怎么个不简单,恕他眼拙,再也看不出来了。
说起来,他的童年与绘画颇有一番机缘,从小他和小妹便莫名地迷上了绘画一道,对于线条、人物、勾勒自有一番喜悦之情,经年累月沉醉其中,竟致乐不思蜀,这个兴趣一直持续到晋级高中,伴随了他们六年幸福而单纯的美好时光,后来高中学业日重,才不得不忍痛割爱,挥动慧剑斩断情丝,绝了与绘画的那份缘分。
其时他们二人之所以对绘画如此之大的兴趣,也颇得家人的推波助澜。
袁父袁母大力支持孩子们学画学书法这些兴趣爱好,是别有居心的,他们并没有什么所谓高大上的理想,培养孩子们的艺术细胞,陶冶孩子们的性情,使之大有作为。
二位家长的目的非常简单,这几桩活动正好适于室内开展,孩子们学绘画学书法,可以老老实实地安坐家里,不用在外面四处乱跑,偷鸡摸狗,惹事生非。
小时候的袁家兄妹学习绘画,也没有什么讲究,纯粹是瞎乱鼓捣,见到可爱的动物大象熊猫,就戳几笔,见到威风凛凛的将军关羽张飞,就描几笔,没有什么轨迹可寻。
八岁时,袁野一眼觑见同桌新买的文具盒,上面印着一个憨态可掬的卡通大象,当即便被那个大象的卡娃伊形象彻底俘虏了,深深地迷上了那个玩意儿。
当时也不知哪来的一股疯狂劲儿,拿起纸笔来天天描,日日画,就这一张大象的图像,愣是让袁野持之以恒地画了一个学期,留下的画稿足有两三百张之多。有志者事竟成,最终袁野画大象,如臂使指一般,端的是有模有样,信手拈来。
从他锲而不舍的这股狠劲儿,不难看出袁野和绘画的缘份。
也许是与生俱来的天分,袁野与袁莉兄妹二人画任何东西,无论天上飞的、地上跑的,还是河里游的,都能做到六七分相似度,无形中更增添了二人绘画的热情和兴趣。
然而野路子终究是野路子,没有经过什么系统的技法训练和名师指导,成就也就仅限于萤火虫那点光芒罢了。后来袁野不无遗憾地对小妹袁莉说道:“倘若当年我们能够得遇一位好的老师,也许我们的人生又是一番别样的世界。”小妹黯然点头。
犹记得四年级的时候,语文老师吉隽华叫大家写一篇作文,题目叫做“我的理想”。这种作文题目都烂大街了,与那个“难忘的一件小事”、“我的xx”、“我读了一本好书”等题目并列为小学生们最恶俗的作文题目。中国的许多男孩女孩,无论是七零后,八零后,九零后,都曾经不可避免地写过类似命题作文。
当年青春年少的袁野对绘画充满无限想往,满怀憧憬地写下了一篇雄文,反正是写了许多许多字,千言万语化作一句话:老师,我的理想就是,长大了当一个伟大的画家。
他生怕老师不相信自己的话,以为自己是吹牛皮,还诚心诚意地将自己最近几天精心所绘的得意之作《唐僧师徒》,附于作文本中。
那段时间,他们班都在传看小人书《西游记》,每一集《西游记》的尾页都有一幅图像,唐僧坐于白龙马上,宝相庄严。马前是大弟子孙悟空反手擎着如意金箍棒,另一手搭凉篷,锐目如电,目视远方。白龙马边上是手拿钉钯的猪八戒,肥头大耳,腆着一个巨大的草包肚子。最后一个是背着行李一脸苦相的沙和尚。
这张图深深的吸引了袁野,他花了很大的精力,前后画了一二十幅图像,没有一张能够尽显原貌,也就这张图像矮子里面拔将军,最是得力,才交到了老师的手中。
吉老师对袁野的那篇得意之作倒没有多少过多着墨之处,然而对于他交上来的那幅《唐僧师徒》则大为赞赏,不尽褒誉之辞,而且当堂将他的大作在全班一一传看。
轰然之间,全校师生中便传出了一个“小画家袁野”的鼎鼎大名,袁野为此还美不滋滋地穷乐了几天。想想看,倘若放在现在,估计他也是妥妥的一个小网红吧。
吉隽华老师曾经正儿巴经地跟家中一位长辈学过几年绘画,不过,她学的是现代绘画,属于西洋技法。
那次展示完袁野的画作后,班中反响强烈,她一时嘴快,在课堂上随口问道,“除了袁野,班上还有谁喜欢绘画?”
全班总共不过三十二人,刷刷刷地一下举起二十多条臂膀,俨然闪出一片小树林,着实吓了年轻的老师一跳,吉老师目瞪口呆地看着林立的臂膀,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她怎么也没想到绘画竟然如此深得人心,心头蓦然间一念闪过,便生出一个主意,不由说道:“真没想到我们班上有这么多的同学热爱绘画艺术,太出乎我的意料了,而老师我十分欣慰,我过去学习过一些绘画知识,正好现在也有一些时间,便传授给你们,希望对你们有所裨益。
同学们如果有兴趣,不妨在下午两节课后,到这里来,我再给你们上一堂绘画课,有愿意来的同学尽管来,老师十分欢迎!”
说过这句话没多久,吉老师便后悔了。她倒不是后悔当时大脑发热说出的创办兴趣班,而是……
第二天下午,她抱着自己精心准备的绘画资料来到四(1)班,还未走到门前,便被教室中的景象吓了一大跳。
但见偌大的教室里面挤挤插插,全是一个个来回晃动的小脑袋,其拥挤状直可与沙丁鱼罐头有得一拼,甚至于许多找不到座位的同学竟然不得不站于后面。
吉隽华老师小心翼翼地挤开人群,来到讲台上,满脸疑惑地扫视一周,问道:“这些都是四年级的学生么?”
教室内登时轰然大笑,然后同学竞相回答道,“吉老师,我是三年级的!”,“老师,我是五年级的!”还有两个高高大大的男生甚至说道,“吉老师,我们是初一学生!”
他们还有一个统一的名称——绘画爱好者
一夜之间,学校有位吉老师将要开授绘画班的消息不径而走,传遍学校,众多孩子们都是听说此信后,纷纷慕名前来。除了自已喜欢绘画外,还有一个关键的原因,下午两节课后,学生们便放学回家了,他们有大把的时间可以自由支配,跑到绘画班来学绘画,当然乐得其所了。
没想到自已的绘画班第一天便来了这多人,吉老师自然万分高兴,大致点了一下人数,足有九十五人。
吉老师有感于同学们的热忱,恨不能将心中所学一古脑地都传授给这些热爱艺术的孩子们。
可惜她也不过是剔头挑子一头热而已。
当时济济一堂的盛况并没有维持多久,过了一两周,来绘画班的孩子眼看着一点一点减少。
其实无论学什么东西,只要按部就班的学习,一般都是很枯燥乏味的,可惜孩子们耐不住寂寞,耐不住那些一成不变的技法。
当初小孩子说喜欢绘画,倒也没有讲假话,只是很多青少年大都没定性,也就是三分钟的热度,十个人里未见得有一个能够拥有持之以恒、一以贯之的好习惯。
半个学期过后,整个绘画兴趣班人员慢慢固定下来,只有二十个人上下。就这样吉老师每天下午带着大家一起学习绘画。
在吉老师尽心尽力的教授下,袁野他们学会了素描,学会了三维视图,学会了写生,学会了许许多多课本中学不到的知识。
袁野发自内心地喜欢上了绘画一道,他没想到绘画中竟然有如此多的门道,那里犹如一片大海,等着少年去征服。
可惜好景不长,初一上学期,这个最受人欢迎的兴趣班没有任何征兆地宣布解散。
吉老师十分遗憾地告诉同学们,她因为有别有事情,无法再兼顾绘画班了,所以只得遗憾地告别同学们,请大家见谅。如果以后还有什么绘画中的问题,尽可以找她请益,她会一如既往地帮助同学们。
而事实上绘画班解散的原因别有乾坤。
八九十年代,子弟学校的老师举办兴趣班,学校一般是大力支持的,出于鼓励学生们的兴趣爱好,老师是义务教学,没有任何报酬,不收取任何费用,有的时候,老师甚至还会倒贴不少的费用出去。
最开始,学校里不少老师见到吉老师开办绘画兴趣班,也萌生了开办兴趣班的念头。眨眼之间,全校便多了许多的兴趣班,比如语文兴趣班,数学兴趣班,体育兴趣班什么的,一时整个校园内热闹非常,同学们一个个争先恐后地加入到了各个兴趣班中。
老话说的好,创业容易守业难。
老师们一时头脑发热,兴高采烈地创办了兴趣班。可需要花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去维持兴趣班的发展,这就让许多老师头疼不已,甚至望而却步了,老师们大都有自已的家庭自已的子女,他们也是有许多事情的,不可能为了一个没有任何报酬的兴趣班,而浪费太多的精力。
一来二去,教了没有几次,兴趣班纷纷关门歇业,最后只剩下一个吉老师的绘画班屹立不倒,存在了一年多,由此倒显出绘画班的与众不同和格外刺眼起来。
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别人与你浑然一体,无甚差别,一样的好热闹,一样的好打小报告,一样的好吃零食,一样的好显摆,那倒也无关紧要,倘若人群中突然出现一个人,洁身自好、烟酒不沾而又独树一帜,那这个人必然受到大家的一致排挤,这是无疑的。
眼瞅着绘画班活蹦乱跳地存活了这么久,其他老师看着如鲠在喉,倍感难受,渐渐便有闲话滋生出来,说什么吉老师事事拔尖,高傲的很,瞧不起周围同事;说什么吉老师一心地搞绘画班,那是准备涨工资时作为资本。巴拉巴拉什么的,刺耳难听的话儿在学校四处流传。
吉隽华还没听到什么,她那个火爆脾气的弟弟吉隽夏却先听到了一些音信。怒火中烧的青年跑到学校,指着一众老师,毫不客气就是一通痛骂,弄的老师们好不尴尬。
幸亏吉隽夏对这些流言了解的不多,没抓住传播谣言的主凶,否则他一定不会善罢甘休。那结果肯定闹的更加不可收拾,学校必然会很难看。
吉老师这才明白过来,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登时心如死灰,失去了再办下去的热望,草草结束了绘画班。
中国的事情就是这样,热心人实干家不计报酬,费尽心力将一桩事情做出来了,还做的十分漂亮。那些无所事事的人却眼气的很,四处造谣,编排实干家的不是,生生让事情搅黄,然后大家都舒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