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叔袁克勋是整个袁家里唯一与政府扯上关系的人。
1960年他应征入伍,加入中国人民解放军。三年服役期间,袁克勋在部队的表现尚可,混了个小班长便止步不前,没能更上层楼,直到退伍转业,他仍然小班长一枚。
唯一值得他在一众兄妹面前趾高气扬的就是,入伍第二年,他光荣地加入了中国社会民主党,成为其中的一分子。当时他是整个袁氏家族唯一的社会民主党党员。
袁奶奶一说起来便情绪激动,在村子到处宣扬自己的三儿多么多么了不起,还是个党员,他们村长到现在还狗屁不是。
弹指一挥间,六十年过去,袁克勋老爷子离世前,他依然是整个袁氏家族祖孙三代几十口子中唯一的党员,也不知道老爷子是该高兴呢,还是失望呢?
从中国退伍兵的安置政策来看,通常是从哪儿来回哪儿去。依照这一原则,袁克勋理应回到老家陆南。
也不知怎么回事,袁克勋并没有回到原籍辽@宁陆南,而是意外分配到了黑hei龙long江的heb市工作,一跃龙门,成了一名拿着铁饭碗的工人阶级。
至于具体从事什么工作,袁克勋从来没有告诉过家人,袁野也从来没有从父亲那里听到过只言片语,所以袁野从始至终也不知道三叔在哈尔滨的工作到底是干什么的,但袁野猜测三叔十之八九,可能从事的是军工方面的工作,出于军事保密条款,他从来没有向家人透露罢了。
袁野唯一知道的便是,从此三叔袁克勋这一支就此开枝散叶于冰城。
就这样,几十年间,袁家老大袁克定去了内nei蒙meng古赤峰,老二去了南方的湖@北江城,老三袁克勋定居黑hei龙long江的的哈尔滨。老四袁克明原地不动,呆在老家辽@宁陆南,兄弟四人从此天各一方,难得一见。
全家六兄妹中,就数小叔袁克明什么名堂都没混出来。
袁克勋参军后,见过很多世面,深知学习的重要性。
他探亲回来,叮嘱老爹老娘,要好好管教小弟袁克明小妹袁克聪,务必要让他们二人考学,读高中,读大学,混出个名堂出来。袁家人别的本事没有,只有通过学习,才能出人头地,才能飞黄腾达。
结果全家寄予厚望的袁克明却是一坨烂泥,扶不上墙的烂泥。根本就不是一块学习的料,成天就知道撵鸡打狗,惹人生厌。
小妹袁克聪成绩倒是异常优秀,受到镇中学老师的嘉奖。袁奶奶却不愿意掏钱供袁克聪继续念书,老太太始终认为养女儿是赔钱货,好不容易将女儿养大,一朝嫁人,便是人家的媳妇了。
袁克勋和袁克成都劝过老太太,用心栽培小妹。或许袁克聪的未来无可限量,老太太吃香的喝辣的就指望小姑娘了。她却嗤之以鼻,她说那是做众多娶媳妇,净想美事。
袁克聪的上学问题,她是死活不答应,两个哥哥就算声称,自掏腰包来资助妹妹就学,老太太也不干,她的老脑筋怎么都转不过这个弯儿来。
袁克聪初中毕业便没有再继续深造了,家里不出钱,她也没办法,这成了她一辈子的心病,引恨终生。
再说袁克明学习学习不成,又没有什么拿手的生活技能,一,他的嘴太笨,没有大伯的嘴巴甜,哄死人不偿命;二又吃不得苦,做不到袁克成的认劳认怨,踏实肯干;三他不愿意参军,听说军队也很苦,所以参军一途想都不用想了,当然也没有袁克勋的退伍军人光环,终日只知道好吃懒做,无所事事,现在年近三十了,还打着光棍呢。
他都成了大岭子镇的名人了,臭名!
两个姐姐袁克慧和袁克聪一提起这个小弟,都咬牙切齿地,恨铁不成钢。
可是再不成器,袁克明却始终是袁奶奶心头的一块宝,不许两个女儿说半句怪话,小儿子,大孙子,老太太的命根子,这话用在袁奶奶身上是绝对不错的,她的偏心偏的你都无力去吐槽了。
二儿子袁克成那般孝顺,她看不到,她觉得那是理所应当的。家里的子女,她都不怎么上心,老太太的眼睛里只有老儿子袁克明,至于两个女儿,那就是赔钱货,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女人嫁了人便改姓婆家了,不再是他袁家人。
76年李梅没离开老家前,袁奶奶住在老屋,由二儿子袁克成家供养,袁克明单身一个人,没有分出去单过,也跟着与二嫂和一干侄子侄女一起过。
后来李梅携家眷南下江城与袁克成团圆,袁奶奶就和袁克明母子两人守着陆南的老屋相依为命。
袁野的两个姑姑袁克慧袁克聪日子都嫁给大岭子镇周边的好人家,袁克慧在家务农。袁克聪在大岭子镇中学教书,两家生活还不错。
李梅娘家相对简单一些,老人早已故去,就剩下姐弟五人,四朵姐妹花下边带一个最小的弟弟,他们四家如今都住在陆南农村,生活很清贫。
………………
看着手上的几封电报,除了与李梅最亲近的三姐李蕙兰的电报中只叫二女儿刘玉凤火速回家,再无二字外,其他几份电报都是请求援助的话语。
老家遭灾,袁克成两口子心情万分沉重,他们很愿意竭尽所能帮助远在北方的亲人们,奈何自家也是命途多蹇,举步维艰。
现在的老百姓能有几个有钱的呢,一个个经济条件摆在那里,顶多是父母又职工,上有老,下有小,都有一大家子要养活,大家伙儿都长着眼睛呢,看的清清楚楚,这个世道就是这样,几十年了,一直如此,饿不死你,也撑不死你,至于想弄些余钱,想都不用想。
两人商量来商量去,最后将家中压箱底的存款全都掏了出来,也不过400块,找大女儿袁茵借了200块,这还是背着她婆婆刘兰芝悄悄带过来的。袁克成又和几个厂里的东北老乡借了200块,一共凑了800块钱,叫刘玉凤带了回去。
他们已经倾囊相送,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能借的,也全借了个遍,夫妻二人自觉问心无愧,对得起老家的亲人,别人挑不出半句话来。
剩下的只能要靠老家自救,袁克成他们爱莫能助,远隔千里,鞭长莫及。
凭心而论,80年代,能够掏出800块钱来,对于一个家庭来说,已经是一笔不小的款项了。袁克成家拿出来,帮助危难中的亲人,这是他们力所能及的限度了。
800块钱,看着很多,却架不住袁家受难的亲戚多啊,一共七家,均摊下来,一家才不过一百多块钱,对于天灾下的他们来说,不过是杯水车薪。
像袁野的三姨李蕙兰和小舅李东野与袁家关系至为亲密,知道袁家的难处,十分理解,晓得他们也是一大家子人,生活在城市中,居大不易,既不种麦,又不种菜,吃的喝的什么都要花钱去买,他们能够体谅袁克成两口的难处。
然而碰上糊涂的袁奶奶和拎不清的小叔子袁克明,那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收到汇款单的第二天,便怒气冲冲地给他们回了一封信,措辞甚是激烈。
来信是袁克明执笔,用袁奶奶的口气写的,白字连篇。
来信中,老太太倒是没说二儿子袁克成什么,她坚信儿子不孝,那十之八九都是儿媳妇李梅在旁边撺掇所致。
来信蛮横地指责李梅这个二儿媳妇儿肆意挑拨离间她与袁克成的母子关系,是个坏的不能再坏的女人,坏的透顶了,倘若没有她的横加阻挠,现在袁克成应该早就将所有的钱都汇到陆南老宅了。
老太太的意思是,袁克成的工资应该全部寄回老家陆南,至于袁克成的一大家子的生活用度,吃穿嚼用,她是想都没想到的。在她的眼中,老娘在北方的天灾下受尽折磨,而袁克成一家却在江城吃香的喝辣的,小日子过的舒坦极了。
收到来信后,李梅勃然大怒,当着全家人的面,一点都不客气地数落袁奶奶的不是,从嫁到袁家第一天算起,一桩桩一件件,所有袁奶奶袁爷爷挑刺刁难穿小鞋的种种不堪,什么陈芝麻偶烂谷子都翻了出来,弄得袁克成好不尴尬,好不狼狈。
本来,袁克成想过,乘着这次老家陆南受灾的机会,与媳妇说道说道,讲讲老太太一个人在老家的难处,李梅一时心软,便将母亲从东北接到江城来好生奉养。
毕竟小弟袁克明自己都还是个单身汉,自己都照顾不好自己,何况还要他去侍候一个老太太呢?
在他的心中,估计老太太在陆南一直过着水深火热的生活,尽管还有两个女儿在身边帮衬照顾一二,但两个女儿都已经各自成家,难免照顾不周。想来想去,最好还是将老太太接到江城来由自己一家照顾,更为稳妥。
他始终放心不下自个儿的老娘。单从这一点可见,袁克成真是个非常孝顺的儿子。
其实在早以前,他就数次兴起这个念头,想把老娘接到南方,只是苦于家庭负担沉重,生活艰难,无力奉养老娘,一直说不出口罢了。
而今老家遭难,机会难得,他正想张口,没想到生生让袁奶奶自己将大好时机毁掉,婆媳二人关系紧张到势同水火,袁克成只得暂时熄了这个念头。
紧跟着,袁野的小姑袁克聪和大姑袁克慧也来信了,问候的话语只有三句,剩下的三页信纸全都是痛骂袁克成两口子的言辞,说道,自从爷们家搬迁到江城后,我们姐们儿什么时候求过你家,原也没指望你们什么,不过是实在没法子的事,才张的这个口。
家里遭了灾,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才想起远在南方的你们,本指望你们能搭把手,救人于水火,哪里知道,你们才打发了一百块,这一百块能干啥,真当我们是要饭花子啊,你袁克成有种,真是跑到南方,翅膀硬了,根本不把亲戚当亲戚了。
你们且等着,风水轮流转,也有你们走背字的时候,以后万一你们有什么事,再也不要求到她们身上云云。说了一大堆的难听话。不过袁克成知道,二位妹妹的话不过是些气头话,并没有当真,收到信后,唯有与李梅相视苦笑。
送钱回家救灾,最终弄了个里外不是人。这是何苦来哉?
这场受灾风波最严重的一桩后果是,袁野的大姨李桂花二姨李木荷因为这一百块钱的救助,彻底翻脸,就此与袁家不相来往了。
起先袁家并没有发觉异样,按照旧例照常去信问候两家,几封信过去,始终石沉大海。
又过了半年,李桂花李木荷两家一直都没有什么音信。李梅十分挂念两位姐姐家,生怕出了什么大事儿,便去信询问三姐李蕙兰家的刘玉凤帮忙过去瞅瞅,瞧瞧他们两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
不久之后,刘玉凤回信说,他们两家老人都很好,前段时间还在集上见过面,身体棒棒的,家里并没发生什么事儿。
李梅心下嘀咕,“既然你们没事,怎么老是去信不回呢?”便吩咐老伴再次写信致意,结果仍然是音信杳杳。
这可就耐人寻味了!
明明两家都身体健康,人都好好的,却对袁家不理不睬,始终不回信,这算怎么一回事?
袁克成随口说道:“莫非因为那次雹灾的事儿,他们嫌钱少,翻脸不理咱们了!”
有他袁家母亲和两个妹妹的前例,他难免要往那里去想。
李梅心里各登一下,以两个姐姐的脾气禀性,还真有可能干出这等不计后果的糊涂事,便留了个心眼,喊过二女儿袁芫,又悄悄写了封信给陆南的刘玉凤,让她帮忙问问两位姐姐,到底几个意思。
结果令人震惊,人家两家这回终于拿起纸笔,毫不客气地回了一封绝交信,“以后你我两家老死不相往来,你们袁家,我们高攀不起。”
谁也没想到大姨李桂花、二姨李木荷两家因为这笔钱,与袁克成家闹的这么僵。袁野小舅李东野三姨李蕙兰纷纷前去解劝说和,结果好听的话儿说了一箩筐,俱尽无功。
李梅又远在江城,心有余而力不足,无法为这件事儿专门回一趟老家,事情便一直搁置在那儿,许久。
直至87年袁奶奶病逝,袁克成两口子回老家陆南千里奔丧,觑得机会,李梅带着老伴找上门去,无论如何道歉还是赔罪,李桂花李木荷两家终是不松口,来回就一句话,“那么困难的时刻,我们难得求到你们的头上,你们也真够狠的,才打发回来一百块钱,这是干什么呢,羞辱我们来啦!”
别看袁克成老实巴交,可蔫人出豹子,最后被两个姨姐子的不讲情面,彻底惹恼了。
他喝道:“这样的亲戚,不认也罢,走,家去!”
袁克成拂袖而去,李梅扭头望着紧闭的大门,痛苦地转过身。
从此以后,袁野大姨和二姨与他们袁家断绝任何关系,再无往来。
因为一场天灾,袁克成家与亲戚们闹得不得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