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想到困扰许久的谜团就要揭开它的神秘面纱了,刘观却难解个中滋味,心神恍恍惚惚的,迈出去的脚步就像是踩在棉絮上忽高又忽低。刘观并没有留意到身后一直凝视着他的宝儿躲过一旁正在黯然垂泪。
紧随在青山的身后,刘观弯弯绕绕地来到一座临山崖而建的小楼前。整座小楼灰扑扑的,毫不起眼,楼前一片空旷,周围没有种植一株花木,只在门口不远处摆放着两只略有锈斑的黄铜七石缸,里面储满了雨水。
“问剑阁。”
“是呀,观儿,为师平日里就在这里静修。”青山推开厚重的楠木大门,门轴转动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似乎甚少开启。
刘观抬腿跨过高高的门槛,阳光从他师徒二人的身后直直投射过来,将他们的影子在青砖地上拉得老长。屋子里一片漆黑,刘观的视力一下子没能适应过来,茫然站在光柱里,空气中的尘粒在身周疯狂地飞舞,他只觉得里边空空荡荡的,看不清四周的陈设。青山打开了面朝悬崖的窗子,登时屋子里亮堂了许多。和想象中截然相反,五丈见方的静室的确算得上四壁徒然,除了一座罗汉榻就别无他物,连油灯都没有一盏。适才只是觉得屋子里黑漆漆的有些森然,看清楚四周之后刘观更觉得压抑,因为整间屋子包括门窗、梁柱、砖墙在内统统都被刷成了黑色。
“观儿,来这边坐吧。”青山坐在罗汉榻的一侧笑道,“很奇怪是吧?人人都说这里太令人压抑,但是我喜欢这样,只有坐在这里我才能静下心来。”
“哦。”刘观斜签着身子坐下,他感到十分的拘束,却没有去细思青山所说话语背后的含义,心里却一直在推敲如何探问青风的状况比较妥当,是开门见山呢,还是旁敲侧击为好。
“观儿,你我虽有了师徒的名分,我还没有教你一招半式,转眼却又要天各一方,你不会觉得这声师父喊得冤枉吧?”
“师父说笑了,徒儿焉敢有如此想法?其实我们都盼着仙子,哦,我应该称呼师娘的,我们都盼着师娘能够早日康复……”
青山拍拍刘观的肩膀淡淡地笑道,“常说天妒红颜,人活着这一辈子哪能事事都让你称心如意呢?原先我以为你师娘这辈子都不愿见我,如今有这一年的时间我刘暄也该满足了。”
刘观一下子觉得自己的口舌变得笨拙无比,这青山话里话外的怎么听都透着不祥,本想宽慰他几句,可总觉得无论说什么都不合适。
青山依然淡淡地在笑,“世事弄人,不说这些了。观儿,昨儿你算是第一次见到我,只是你不知道罢了,师父年年都要下山去看看你,我可是看着你长大的啊。”
刘观迟疑地道:“我怎么不知道?”
青山却不答,续道:“我刘暄活了这大半辈子,膝下没有一子半女,你是我的亲侄儿,再说你我命运相连,师父早就视你如同己出。当年让你来继承武训堂本就是我的主意,嗯,为师在这两年里想了很多,早先的一些想法和坚持也改观了不少,何况眼下又经历了这等大变……观儿你再好好想想,你不愿意做的事情为师绝对不会勉强你,说实在的,此时此刻我委实不愿意你来接手这个烂摊子。”青山慢慢转首望向窗外,他的眼眸中闪烁着一种莫名的情绪。山风过处,将缕缕烟岚吹送过来,拂过了师徒二人的身躯,微潮的雾气在室内弥漫了开来。
“师父,我已经想得很清楚了。”刘观没有半分的犹豫。
“为师走之前会安排救出你娘和你四哥,除了这条,观儿你还是这般决定么?”
在那一刻,首先在刘观心头浮现的却是程萱的娇俏笑靥,仿佛她还在耳畔带着几许幽怨低声细语,“其实有时候家族并没有你想象的那般重要,你还有我姐姐,还有宝姐姐……”。尽管有些犹豫,但从小到大的耳濡目染,长辈们的言传身教非同小可,现在的事情非是关乎一己之私,而是牵扯到整个家族,这时候放手就太自私了,想到这里刘观还是坚定地向青山点点头。
“观儿你还是听完我的话再作决定吧。这武训堂其实是文衍公维系家族昌盛的一个理想。孟子曰,君子之泽,五代而斩。第一代艰苦创业,第二代尚能守成,第三代由富入奢,第四代挥霍无度,第五代完全败落,千余年来这圣人之言屡试不爽。何况我刘家代代都高居庙堂,敢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一个不小心就是舟毁人亡,顷族灭顶之灾啊。想当初文衍公所心忧的正是如今的刘家,富的奢华无度,贫的凄惨度日,越来越多的子弟跻身仕途,你爹爹眼下更是贵为当朝首辅,红极一时,权倾天下,门人子弟,同乡同年同窗,种种关系盘根错节……你四爷爷遗言要你爹爹慎独,不朋不党,这又谈何容易?刘家兴旺到了极至,早已现了颓败之象。
人说,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当年太祖皇帝虽然没有做出赶尽杀绝之事,但也把王谢唐钱燕五姓侍卫赏赐给了文衍公,安下了眼线。那时文衍公因势利导,索性就建立了武训堂,将这五个侍卫直接划在武训堂堂主名下,从暗处监督整个家族,依着他的想法,既向皇帝表明心迹,又未雨绸缪,防患于未然,不致一粒老鼠屎坏了整锅汤。这也就是为什么外十房不得出任朝廷官职,执掌武训堂,我们直系却咸有人知的缘由了。
太祖皇帝得悉之后,龙心大慰,更希望武训堂能够出面提调江湖。当时朝廷控制了六大派周围所有的产业,这六大派包括少林,武当,峨嵋,崆峒,昆仑,青城,这些田产向朝廷缴纳的赋税是通过户部直拨武训堂,由武训堂的铜锤长老每年年初交付到六大派的手中,因此这六大派形同官办。除此之外,武训堂的青衣长老每年会在外十房族中子弟中遴选资质尚佳的少年,投在六大派的门下。如此一来,更实现了文衍公的第二个想法,他希望武训堂能够平衡一下权势旁落的外十房,照顾一下他们的生计,让整个家族在颜面上也好看一些。
事情的转折是在神宗皇帝驾崩以后。武训堂之事在皇族向来都是老皇帝对小皇帝口口相传,不见诸于皇史窚。可神宗生性荒唐,喜虐杀女子,结果有几个宫娥实在熬不过去乘势作反,用长发活活勒死了他。那时神宗尚无子嗣,继位的惠宗是他的堂兄,对隐在暗处的武训堂当然毫不知情。当时武训堂内从堂主到长老都是利欲熏心,同意了直系的提议,觉得是时候让武训堂脱离朝廷的控制了,而经过刘家连续三代的扶植,王谢唐钱燕五姓也蔚然已成大家族,和我刘家早已休戚与共,因此在这件事情是双方一拍即合。当时他们潜入皇史窚,将和武训堂相关的蛛丝马迹一一抹去,而在户部留下的大破绽,他们更是只手遮天,把控制六大派的产业一日之间全都变成了刘家的私产。
今日之乱局焉知不是往日种下的因果啊!……”
武训堂果然不简单!青山长长的一席话解了刘观苦思多日的疑惑,为何年关之际总有那么多江湖人氏来给七叔拜年,为何程世伯叮嘱他做个青衣就够了,为何青山在族谱上会早早夭亡,为何早年剿灭苍岩山贼寇会有那么多的朝廷命官自尽……
“师父,当年您剿灭苍岩山的贼众,朝廷命官纷纷自尽,这中间是不是另有玄虚?”
“哦,原来你已经听说了。不错,当年的河北路转运使白寿财是你大伯的连襟,里边还有一个是刘家的子弟,为师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啊!”
“啊?这就叫未雨绸缪?防患于未然?”刘观茫然盯着青山,惊骇莫名。刘观心道,自己若是接手了武训堂,岂不是整天也要忙着刺探和暗杀,尽管被杀之人罪有应得,但好歹也算是亲人啊,这样子去维护一个家族到底是对是错?
“在早先,原是由武训堂上报朝廷,然后由朝廷来处决,这样就不致祸延整个家族。如今,也只能这样了……”青山苦涩地道。
“师父,那……那青风就是这样疯掉的吧?”刘观整个人簌簌发抖,整张脸被唬得惨白吓人,更觉得这间所谓的静室阴森可怕。
“不错,他本是上任堂主,不堪重负,得了疯癫,时好时坏。我可怜他,就让他代我传授你武艺。按照祖训,其实你也应该在五岁的时候上山,观儿,为师是心疼你,不想让你在年少之际也同我这般凄苦孤单啊。唉……”
刘观暗道,眼下的刘家那还了得?官场上的势力,再加上隐在暗处的江湖势力,这决不容人小觑,若被紫禁城里坐着的小皇帝知道了,那就是遗祸九族的天大灾难啊!倏的,一个恐怖的念头闪过刘观的心头,他瞠目骇然问道:“师父,家里会不会有人痴心妄想要谋……谋……谋逆……篡……篡……篡……”
这最后一个字却是无论如何说不下去了,刘观打了一个寒战,心底一片冰凉,直直地望着青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