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了,风雪停了,星月乍现,大地晶莹满目,静悄悄的。
魁王府。
卓玉心回到府上,正要进到屋中,忽地隔着房门察觉到屋中有一股忽隐忽现的杀气存在。
有刺客!
卓玉心将要碰到房门的手瞬间收了回来,面不改色地朝身旁的夫君蔺展颜示以眼神,蔺展颜会意,挥手斥退身边侍从。
卓玉心谨慎推门而进,蔺展颜紧随其后,在脚步踏在屋中的一瞬间,漆黑的屋中霎时亮起了烛光。
蔺展颜看似是一文弱书生,此刻却毫不犹豫地护在了卓玉心的身前。
只见在屋中正端坐着一位头戴渔夫斗笠,身覆船夫黑袍的人,那人背对着卓玉心与蔺展颜,嗓音低沉沙哑,似塞了棉花:“卓玉心,本王恭候你多时了。!”
“你是什么人,胆敢擅闯魁王府?”
“哈哈哈,小小魁王府,有何闯不得,你这前朝叛臣之后,背主离宗,今时倒是在贼魏过得逍遥。”
卓玉心手中运气,隔空推动地上圆凳朝这人袭来,圆凳移到这人身后一步之距时,卓玉心只觉有一股更强大的气机与她抗衡,咔啦......在这两股气机之下,圆凳被挤压碎裂。
这人背对着卓玉心站起,双手背在身后,自指尖向上,每一寸皮肤都被黑布缠绕,甚至头皮亦被黑布包裹,不露一点皮肤,面对卓玉心的挑衅,哈哈一笑,声音不高,却察觉得到一股强大的气机在屋中环绕,咔,咔,咔,几声碎裂声响,离他足有数步之远的桌上茶具杯盏尽数被这一股强大的气机击碎。
卓玉心大惊,此等深厚功力,该是已达天境,甚至远过天境,非是卓玉心所能与之抗衡的。
此人来者不善,蔺展颜少言少语,一言不发,静观这人的一举一动,护在卓玉心身前,随时准备出手。
“你到底是什么人?”卓玉心质问道。
“燕域无疆,鬼侍长存!”
浑厚的声音变得空灵,在屋中环绕。
这人慢慢转过了身,一身黑袍之外,面上罩一鬼头燕尾的黑金面具,黑袍之下,是一具略显苍老佝偻恍若骷髅覆皮的身躯。
鬼侍......鬼头燕尾......
卓玉心身躯一颤,惊讶道:“你是,万,鬼,王!”
......
蔺展颜站在屋外,斥退了前来服侍的奴仆,侍女,静心听着屋内两人的争吵声,并不真切,可他知道争吵的内容是围绕着什么。
万鬼王出现了,掩盖了二十年的真相恐将浮出水面,已亡百年的大燕之国所留下的遗患必将再掀起一场天下间争斗的血雨腥风。
蔺展颜愁容满目,为屋中那个即将迎来五十大寿的妇人所愁:她这半生,可曾为自己活过一天?
万鬼王找上门来,卓玉心一身战甲还没有褪去,手持马鞭与万鬼王厉呵道:“公孙五楼,我告诉你,今时的潮州城,今时的盾甲军,是我卓家三代人苦心经营的结果,你休想毁了它。”
公孙五楼立时瞥向卓玉心,面具之下那双诡谲的眼睛虽看不真切,却感觉得到,那是嗜血的。
“哼,如今大魏疆土已经一分为二,东有高欢控制皇帝,西有宇文泰把持朝权,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当年不可一世的大魏王朝气数已尽,此乃天意,百年之期已过,鬼侍恶灵将要苏醒,这是上天助我,复兴大燕。”
言谈兴复大燕,公孙五楼兴奋至极,整个身躯都在随手臂颤抖。
卓玉心忽地想起什么,大惊失色道:“公孙五楼,你该是有一百五十岁了吧?凡胎之身......难道传说是真,天下间确有永生之术?”
“燕域无疆,鬼侍长存,我乃先帝生前鬼侍之首,万鬼之王,鬼,无生无死,何谈永生?”
卓玉心不听他的鬼话连篇,惊容失色道:“你真的找到了永生之术?原来关于永生的传说是真的,当年的大燕就是覆灭在这样的一个荒诞成真的传说里,可悲啊!可叹啊!”
公孙五楼盯看着桌上的烛火,烛光摇曳之下,遥是重回到了当年,自言自语道:“天下间芸芸众生,谁人不渴望与世长存,世代永生?当年天下间传言,永生之术出现在我大燕境内,世人皆说,这世上没有永生,尽是虚妄,尽是诳言,可结果如何,太上五年,刘裕以我大燕南下侵扰为由,大肆讨伐,太上六年,尽占我燕国疆土,屠尽我主皇族,搜罗遍皇宫每一处砖瓦,为的还不是永生之术;我只得诈死,我兄长以易容之术替代先帝死守城池,最后被押往建康遭斩,而我护佑先帝逃至柔然境内,栖身北冥帝城之中,苟活于世;仅仅时隔二十六年,拓跋焘高举一统天下,造福苍生的大旗,攻占龙城,占大燕最后疆土,将宫廷之中所有书薄,丹药悉数带走,难道不是为了寻找永生之术?什么一统天下,造福苍生,尽是虚妄,尽是诳言,不过是要掩盖那丑陋的私心罢了,天命既定,我主皇族血脉不断,大燕必将重生,现时的大魏疆土,日后尽是要插满燕字大旗。”
公孙五楼看向卓玉心,冷冷道:“你虽为叛臣之后,可若是能与我一同辅佐先帝长孙重登大位,光复大燕,本王可恕你无罪。”
“你知道他是......”
“苟活世上百年,本王已无所不知。”
卓玉心虽心慌却不见意乱,摇头拒绝道:“那是你的事,与我无关,我现在是大魏臣子,誓当效忠大魏。”
“那他呢?”
“他是大魏子民,自然也是要效忠大魏。”
公孙五楼怒道:“不,他是我主大燕皇室的血脉,他本该是一条威慑天下的真龙,你却将他如宠蛇般豢养在潮州这小小池中,如今他已得我真传,练就神功‘长燕’,你这小小的潮州城再也困不住他了,真龙出海,天地将为之变色,我大燕光复有望。”
“什么,原来这一年来,一直在偷教他习武的人是你?你早就知道他的身份?”卓玉心诧异。
公孙五楼冷哼一声:“若不是看在你当年舍了自己的亲生骨肉,救了殿下一命,你以为在你引兵败灭贺兰部,杀害留王之后,你还能有命活过这二十年?我早已取你的人头去祭拜先帝的在天之灵了。”
卓玉心眼中泛起血丝,杀气腾腾,她不准二十年前的秘密泄露出去,更不要看着她卓家三代人苦心经营的大业毁于一旦,她要杀了公孙五楼这不死的妖怪,世上便再不会有永生之说,再不会有人妄谈兴复大燕。
以她一己之力,难以是公孙五楼的对手,可若与门外的蔺展颜联手,胜算或有五分......
察觉到卓玉心已动的杀机,公孙五楼面前的房门忽地打开,一股冷气灌进屋中,扑面而来,与屋外目光凌厉的蔺展颜对视一眼,公孙五楼低沉一句:“而今殿下视你为生母,杀了你,殿下会痛恨与我,盾甲军也不再为我所用,得不偿失,况且,要取你的性命,又何须本王动手。”
言罢,不等卓玉心与蔺展颜心领神会地一同出手,公孙五楼周身泛起一团黑烟,不见真身,飘如阴云,迅速掠过院中,不在月下留影,不在雪中留痕,人,消失了,来时无影去亦无踪。
听闻母亲从城防处巡视回来,卓子骞前来与母亲问安,到来之时,正看到那一抹熟悉的黑色如云烟气从卓玉心屋中掠出,眨眼间便不见了踪迹。
咋舌道:“鬼师父?”
由此想起风凌的那一番话:
“”据我拜访几位隐世高人言称,你所练功夫‘长燕’,乃是一门已经失传百年的武学,当年在北方大地有一燕王朝,‘长燕’便是燕王廷皇帝身边的侍从万鬼王所练,万鬼王之名代代相传,授予王廷之中武学造诣最高之人,此人练成‘长燕’,便是下一任万鬼王,可是早在一百多年前,燕国就已经被灭国了,最后一任万鬼王公孙五楼也在灭国之战中惨死,从那以后,世上再无万鬼王,再无‘长燕’,那教你这种功夫的鬼师父会是谁呢?若是公孙五楼没死,那到现在可是得有一百五六十岁了,若是他死了,那教你这功夫的人就是鬼了......”
言之凿凿,不寒而栗。
卓子骞自编自撰出另一种解释,那便是燕国被灭,皇廷之人总不至于被屠戮殆尽,或有漏网之鱼带‘长燕’逃出。
只是这种想法有待查证,风凌这一阵子又闲不着了。
卓子骞转身回到禤翎轩中,正赶上风凌踏上屋顶,脚踩银雪,头顶月光地要离开,卓子骞喊道:“下来,有事。”
风凌翻身跳下屋顶,手上把住房檐青瓦,脚蹬门框,轻身落定在卓子骞身边,仍旧是脚不沾地。
卓子骞不解:“你为何从来都是脚不落地?”
风凌啧啧道:“盗门有盗门的规矩,入了豪门贵族的宅院,脚落地是贼,不落地是客,贼不走空的道理你知道吧?”
趁着风凌不注意,卓子骞抬起一脚压在风凌的脚背上,正将风凌的脚踩在地上。
这一次,风凌的规矩打破了。
卓子骞则是大方说道:“贼不走空,来都来了,我这屋子里,凡是拿得走的,看上什么你就拿吧。”
风凌气愤难平地在地上狠跺了几脚:“你就这么羞辱我吧,我风凌是那样的人吗?”
说着把桌上的几个梨子塞进了怀中。
“死人脸,走了。”
“慢着,有事要......拜托你。”
卓子骞特意客气了一下。
“什么事啊?”
“刚才鬼师父来到府上了,而且见过了母亲,我不知道他来这里的目的,不知道他的身份,不知道他教我武功的真正意图,更不知道他和母亲之间有什么关系,但我有一种感觉,那就是他的出现绝非偶然,这里面一定有我所不知道,而他们又不愿意告诉我的事。”
说着,瞧了风凌一眼,夸大其词道:“你风大侠的轻功天下皆知,我知道,以你的能力,寻着今夜的踪迹,查出他的行踪,不难,我要知道他是谁......”
风凌打了一个哆嗦,慢慢地把梨子从怀中掏出来一个放在桌上,摇头道:“我不去,万一真是鬼呢,吃了我怎么办?我还没妻妾成群呢?”
卓子骞甩了一个白眼过去:“这世上虽有鬼怪之说,可是你见过还是我见过?如今这人已经来到府上,就在刚刚,母亲已经有了动武的架势,我担心他另有所图,再有两个月就是母亲的五十大寿,恐生事端,我绝不容许在母亲的寿宴之上有任何差池,你明白吗?”
似乎认定了这是一个送死的差事,风凌还是那句怕到了骨子里的话:“不去,不去,打死都不去,我这些年挖坟掘墓的活儿干了不少,邪门儿的事儿也见了不少,万一是真的,我这条小命非搭进去不可。。”
卓子骞叹了一口气:“好啊,既然你不去,那我就只能派紫衣和红袖去了。”
真是握住了风凌的软肋,若是叫他的两位仙子姐姐去办如此凶险之事,还不如把他的心肝挖出来捣碎之后再踩上几脚。
风凌闷着脸,呲牙恨不得一口咬死眼前的少城主,紫衣进到屋中,只是咳嗽了一声,猛豺狼立刻变成乖乖狗,和颜悦色道:“请问少城主,我什么时候动身呢?”
紫衣走出屋去,风凌立刻又是一副呲牙面孔。
卓子骞拿出一颗锦珠放到风凌面前,说道:“这是紫衣腰带上换下来的珠子,当做你这次的酬劳了。”
风凌收起珠子,恨不得吞咽下去,在鼻下嗅了一番,好不享受的惬意,似乎是已经嗅到了紫衣姑娘留在那衣带上的淡淡体香。
这一刻,烟消云散,这一刻,春光无限好。
看风凌这般销魂,卓子骞只觉恶心反胃,忽地想起一日前碧骢马误食了他衣领上的锦珠,被马夫从清理出来的马粪中拾检出来清洗后......咦,放在哪了?
风凌顿时凛然道:“等着吧,我这就去查他个水落石出。”言语冷冽,好一番深明大义。
“怎么,不怕死了?”
风凌看着手中锦珠,单手撑在桌上托住面庞,极其妩媚,无限畅想道:“已是这般得仙子姐姐垂爱,死,又有何惧?”
听见屋中说话的紫衣,在门外悄悄地呸了一口,嘀咕了一句:“登徒子,不要脸。”
“去吧,他刚刚离开,你还追得上。”
风凌萦入梦乡一般,像女子轻柔之音‘嗯’了一声,在锦珠上亲吻了一下,才缓缓起身离去。
卓子骞看不下去了,又觉得反胃,才吃下一碗珍稀的南国红枣鸢窝汤不久,可能要不保。
躺在软榻上闭目凝思,心中暗想:风凌这孩子不容易,日后对他得好点儿......